事情耽误不得,一夜休整过后,天边才微微泛起了点儿白光,二人策马赶去了厄谷。
待到太阳高悬,二人出现在了厄谷前。
小孩子正是需要充足睡眠的时候,安裳鲤也不忍心打扰,再加上前路凶险,便先将她留在客栈,接着又放了些银两在她身边。
厄谷听着独立,说到底还是归属了东区的,也没个好些的旅店,又位置偏僻,人迹罕至,没什么开采过的痕迹,周遭尽是树木,像是长了百年还有藤蔓盘踞着一般。
清晨与夜晚之时,四周皆蒙上了一层轻轻的薄雾,再加上这外高内深的地势,也没什么外来人想走这陡峭小路赚费力钱,因此此地的各类动物也实在不少,且不说什么野兔獾子,最漂亮的,还是那些在夜间时散着荧光的奇异植物和矿物,它们迷迷蒙蒙的一片,惹得人移不开眼,此时,一只只漂亮的麋鹿便不知从何处探出头来,看起来奇幻得不真实。
不过美则美矣,周遭的沼泽毒虫却也不计其数,这才是让人不敢前来的原因,但无论是多么偏僻艰险的地方,总会有那么几个大胆的前来居住,在这里的人住的习惯了,便也如钉子似的扎根在这儿,不肯搬走了。
“据天行观的情报。”
二人正走着,却见安裳鲤已熟稔地从腰间取出了一张云纹纸,摊开给温律指道:
“这深处原是有个药宗的,叫涧堂,也只一座府宅大小,长得略有些像是书斋,最初是由几位山林隐士建立的,专门收集了些古籍,研究中医草药,后来求学的人渐渐多了,便也发展成了个门派,之后就又多了些以毒攻毒和点穴针灸的研究。”
“原有?”温律盯着地图上被指到的地方,问道。
安裳鲤说的自然,温律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最先说出口的两个字,转头望了他一眼,安裳鲤会心的笑笑,也不卖关子,继续说了下去。
“这地方本来干着济世救人的好营生,后来门内出了争执,竟是愈发多的弟子对制毒感兴趣了,若非要说什么以毒攻毒,确也是个好手段,未曾想,最后还是走上歧路出了意外。
早数年间,一场制毒的研究失了控,毒气在当时瞬间就扩散了数十里,许多弟子当场便没了命,据说就连十里外嗅到残留味道的人也会头晕目眩,此后,厄谷便令人闻之色变,再无人来寻死了。”
温律听着安裳鲤的话不免唏嘘,连着对四周警惕了起来,脚步都轻了不少,一步一步向前时,不知怎的,竟有些头皮发麻的感觉。
一步,两步,每走一步就莫名地心慌。四周太安静了,不似人间的模样,这感觉来得奇妙,温律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
脚下是往年没腐烂干净的枯枝败叶,踩起来潮湿又柔软,连一声吱呀响都没发出。
温律越走越心惊,又找不到心慌的根源,忽的鸟鸣声从山间传出,二人都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就这么一步一步深入。待到太阳悄悄移了些位时,终于,眼前出现了一座破败的建筑,歪歪斜斜的门牌上横挂着两个大字。
“涧堂。”
门牌已经腐朽,隐约能看出些当年的风光,人迹罕见,偏偏这样才显得不合理。
直到此时,温律才明白自己那股不安感来自哪里,不是无人的深林、歪斜的建筑,也不是满地的毒虫,而是——消失的尸体。
方圆十里不是被毒气浸满了吗?不是不少弟子当场就毙命了吗,那……尸体呢?
温律此刻倒希望现在的情况能如街边说书人的书里一样,有尸体蓦地从树上冒出来,吐着猩红的长舌。
也不想似这般看着荒凉的故居。
尸体没出来,过往的记忆倒被一件件的翻出。
毒虫,陈古楠身上平白出现的黑气,张牙舞爪的树妖,僵尸的传闻……温律一边想着,一边冒出了一身冷汗。
这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操控着这一切。
绚烂的烟花下,浑身冒着黑气,神色莫辨的陈古楠令他久久不能忘怀。
这些尸体,难不成是被人学着秘法尽数制成了傀儡?之后渐渐的,幕后之人开始不满自己现有的知识,于是,便开始沿路盗取尸体,抓捕活人,直到最后,找到了陈古楠?
那僵尸不也能解释的通了。
温律被自己的设想吓了一跳,可又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为什么会找到陈古楠身上来,那陈古楠会在这吗?思索间,腰间长剑抽出,瞬间斩杀了后方正要扑上来的毒蛇,温律继续往前走着,没有去看后面已经断成俩截的长蛇。
“温兄,外间没什么可疑的。”
安裳鲤皱眉,扫视着外间,这里看起来一尘不染,甚至连一丝血迹也没有,他缓缓摇了摇头。
温律低头抹了把桌子上的积灰,叹气道:“偏偏这样才最可疑。”
二人望着空荡荡的屋子,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又小心走到内间,像无头苍蝇似的绕了足有几刻钟,这才在后院里瞧见了口甚是隐蔽的井。
屋内十足的荒凉干净,这口井却生了青苔,窄窄的井口附近堆积了数只蜈蚣的尸体。温律如今与这些东西也算熟识了,他也不嫌,当即便将剑尖一挑,把那肥厚的蜈蚣放到了自己眼前,尸体已经腐烂了许多,上面还扒着正蠕动着的蛆虫,温律狠狠皱了皱眉。
温律看着有些骇人,“怎么这么多?”
“寻常人家的蜈蚣,也没有这么大的,这井怕是专门养这些东西的。”
安裳鲤接话,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点头。下一秒,温律便收起了剑,掏出了火折子,点燃火把,他隐约能瞧见井底黑绿色的泥水翻涌。安裳鲤探头一瞧,眉眼间显出几分嫌恶,慌忙捂住了口鼻。
“直接跳吗?”
………
“…算了。”
温律也头疼一瞬,又怕这些泥水有毒,环视一圈后,才在水井上瞧见根并不干净的绳子。
“安兄,你先在这附近探查一下,我自己下去看看。”
情报官自是不能将自己暴露于险境之中,且不说他只是天行观观主找来的帮手,能做到如此也算仁至义尽。
况且温律如今懂了情报官的生存法则,自不会让安裳鲤犯难,也不会让他首当其冲。当即将绳子一头递给安裳鲤,自己则拽着绳子,在狭窄井道内一点一点下滑。
井内竟没有他所想的恶臭气息,火光照耀之处,密密麻麻一团,温律只当是泥土,可定睛一瞧,却叫人头皮发麻。
密密麻麻附着在井壁上的,竟是大大小小的虫卵,它们正不断蠕动着,甚至有些破开了虫卵,露出了张牙舞爪的面孔,整块井壁一下成了活着的血肉,不断起伏着,活像是在呼吸。
“里面果然有东西。”
温律强压下呕吐的欲望,降到离水面一指时,层层叠叠的蜘蛛网便阻碍了他的视线。
因着下来这么久,也不见火光增大,温律便也不怕什么爆炸,他一只手抓了绳子,一只手则用火把凑近。蜘蛛网被烧个干净后,映入眼帘的,竟是个广阔巨大的场地。再往下,甚至有不少楼梯,看不清有多深,黑暗中,不知有什么隐于暗处。
温律寻了处能下脚的地方,微微向前走了几步,眼前,竟是个巨大又拥挤的牢房,一个一个呆立着的傀儡人眼窝深陷,面目白的吓人,看起来丝毫没有血色,但又青筋显见。再看浑身的皮肤干裂,挨挨挤挤被关在里面,活像是恶鬼。
原来那些消失的尸体,都在这里。
饶是温律,也不由呆愣片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手中火把连着绕了三圈,在井口隐约瞧见火光的安裳鲤知道了温律的意思,也不敢轻举妄动。下一秒,温律脚下虚踏,使出了凌云步,几步就到了楼梯口,紧接着,他熄灭了火把,一步一步向下走去。
他渐渐习惯了黑暗,眼前青黑的面孔层层叠叠,一个接一个出现在他面前。温律汗毛竖起,却强忍着情绪,一面观察,一面轻轻走着。脚下毒虫遍地,有些甚至爬到了他的鞋上,啃咬着鞋面,温律却不敢吱声,正小心走着,却忽得听到了隐隐的哭声,他连忙隐去身形,再定睛一看时,却猛然睁大了眼。
陈古楠。
也是,他又能藏到哪里去呢?
温律心思百转千回,心下正心疼的想着,他日日呆在这地方,会不会难受恶心,正要走到他的牢房前时,一个人影却忽得闪出,一脚踹碎了陈古楠怀里那颗还算干净的稻草人。
那人不解气似的踩住了陈古楠的手:“真是胆子大了啊?要我说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欠收拾了,自己都自顾不暇了,还管什么情啊爱啊,仇啊恨啊,人活着,少受点罪才是最紧要的。”
陈古楠脸上尤有泪痕,一双漂亮的眼却失了神采,他一袭月白色的袍子,枯坐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身后是面容青白的傀儡,瘦弱地不成样子。一时之间他看起来竟与傀儡无异。
“林停风。”他忽的开口,声音嘶哑难听,“来吧。”
“耶?哈!我就说你这孩子最是识相。”
林停风此人,做什么都一副道骨风仙的模样,即使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麻布衣裳,哪怕他掐着陈古楠的下巴凶狠地灌进那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药时,都还是一副潇洒模样,慢条斯理的,不见半分狰狞。
很快,陈古楠便痛苦了起来,脸庞皱巴巴的,喉咙不断抽搐蠕动着,想把口中的药反推出去,可捏住他下巴处的手劲又大了几分,强迫他张大嘴。先前还能挣扎着想要站起,现在却是坐也坐不住了。瘦成巴掌大的脸上遍布汗珠,连唇都无甚血色了,只大口大口喘着气,额角和脖子上的青筋爆出,显得格外狰狞。一双纤长的手想要去抓那个稻草人,却怎么都够不着,只无力地在地上抓来抓去。指缝中只留一片泥泞,很快,地上便留下了数十道长长的血迹来。陈古楠却没了抓挠的力气,十指指盖几乎翻起,正躺在地上,差点没了声息。
温律连呼吸都要停滞,只是狠狠地闭了闭眼,攥紧的拳不断松开,又不断合上,直到几滴珠子似的鲜血从手掌滑落,一滴滴落到地上。
古楠,陈古楠。
我们,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