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索菲不愿意承认，但夫人的病症的确越来越重了。

医生离开的当晚，她一度疼得无法入眠。

——叮铃。

侧卧的摇铃又响了。

索菲快速地掀开被子，从窄小的单人床上爬起来，然后走到矮柜边上替她的主人倒了一杯水。

这已经是今天晚上的第四次传唤了，她几乎没能好好合过眼。

她还没能走到主人卧室的时候，就听见里边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这次的咳嗽比先前两次来的更加猛烈，她怀疑女主人快要喘不上气了。

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她一大跳，索菲边小心翼翼地端着水，边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就在她正准备推开房门的时候，里面突然传来虚弱的女声，女主人像是有着透视眼一般完全监视了她的行动：“等等，先别进来”。

又一阵咳嗽过后，她才重新开口：“我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不能再传染给你。你把水和药留在房间门口就好，过会儿我自己拿。”

索菲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这是她慈悲的女主人对她的关心。她在许多家贵族那里做过女佣，却还从没有受到过这样令人感动的待遇。

“不，没关系，能让我服侍您已经是我的荣幸。我从小长在牛棚里，身强体壮的，这些小毛病不会影响到我。”她说这话的时候甚至忍不住抬手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莫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皱了皱眉。索菲这话简直让她怀疑自己回到了伦敦那个封建古板的坎贝尔家，她从不爱听这样的言论。如果不是她现在过于虚弱，早忍不住出声调侃这位新来的小女佣几句。

现在不是时候，当下的莫琳只想将人快速打发走。

“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莫琳加重语气，“把药放下，然后离开”。

索菲很少见女主人态度如此强硬的时候，愣了片刻，最终还是听从了她的吩咐。而这也确实怪不得莫琳狠心，而是她此时此刻的境地迫使她不得不这么做。

就在刚才，在索菲听在门外听见她剧烈的咳嗽声时，带着凉意的雨丝飘落在了莫琳的脸颊上。可自从她生病以后，房间的窗一直是紧闭的，屋外的暴雨本应该与她无关。唯一可能造成这一切的，是那个习惯翻窗而来的人。

雷声响起，窗外划破黑夜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屋内人的面孔。

那个幽灵此刻正站在莫琳的身旁。

以一个诡异的姿势。

——他半倚在床缘，一只胳膊将快喘不过气的莫琳生硬地拖起来，另一只手则摸上了腰间别着的套索。这场景任谁看都是要杀人灭口的预兆。

可莫琳知道不是。

刚才他将自己拖起的一瞬，她堵塞的呼吸终于得到畅通，这才得以勉强止住咳嗽，让空气重新灌进自己的肺腑。

直到莫琳将人遣走之后，他的手掌才离开了那件索命的凶器。

他刚才想要动手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是可能的闯入者，索菲。

她心中呼出一口气，却疑惑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见自己。可能是为了罗什舒亚尔，可能是为了克莉丝汀，总之那是件很急的事情。急到他可以穿过暴雨来到这个遭到重重封锁的房间。

埃里克向来是个捉摸不透的人，可今天却很容易看出来。莫琳摸了摸潮湿的毯子。在黑暗中，她看到他的长披风半拢着，外面的暴雨在夫拉克外套上留下大片深色的水渍。

莫琳想说些什么，但喉咙里突如其来的瘙痒感又使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她今天不知道咳了多少次，胸腔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只要稍微动一动，就会牵连肋骨也疼痛。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等她停下咳嗽后，埃里克终于说话了。

他的声音很低，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冷硬得如同匠铺里的生铁一般，他的话里带着人的味道。

“我不介意和你一起死”，他说：“我知道这是什么疾病，也知道后果，但现在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如果我不能弄明白的话，我宁可立即就死去。”

果然不是生铁了，莫琳糊涂地想，他简直是块烧到透明的热铁。

她已经分不清这是因为发烧还是面前的人所导致的，她的思维已然如同一团乱麻。

是什么能够让他压下如此重的赌注？这会是她能够解惑的问题吗？她心中忽然有股不好的预感，却听见他低沉的语气颤抖着在自己耳边响起：

“从那天之后，我本来决定远离你。可我很快发现那是个错误。”

“什么.....？”莫琳混乱地说：“你现在出现在这儿才是个错误，你在想些什么？”

“我也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埃里克将她拉到自己身前，冰凉的手紧贴着莫琳滚烫的面颊，他像是想以这种方式从她身上汲取继续说下去的力量。

“我不再想着市政厅，不再想着克莉丝汀，我听不见圣马赛区的贫民哭喊，听不见我所创作剧目里主角的悲鸣，甚至听不见礼拜时主教的祷告，却能听见你。”

“德·莱斯曼小姐，对于我的问题，你有答案吗？”

窗外的雨还在下。

暴雨倾倒在屋舍的砖瓦上，以一种不留情面的方式粉碎着巴黎许多美梦。他们所居住的宅邸使用的是最上等的砾石和玻璃，和雨水碰撞出一曲磅礴震撼的交响。可此刻的莫琳却丝毫听不见那些，她只听见了自己如擂的心跳声。

“夫人！”

门外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

刚才被斥离的小女仆去而又返，她放心不下高热的女主人，强硬地让守门的侍卫带来了医生。

“我.....我不知道。”

莫琳此刻心乱如麻，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她顾不上去想他话里是什么意思，只想着房间外面的人随时可能闯进来，这种急迫感促使她伸手去将埃里克推得远一些。

“看着我，别分心。”埃里克说。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犹豫，徘徊，还做了许多无谓的假设。这种分辨情感的能力对于他而言要比谱曲和杀人都难上百倍，是世界上唯一能令埃里克感到困惑的。他分不清自己对于莫琳究竟带有什么感情，这种感情又与对克莉丝汀的有什么不同。

带着这样的怀疑，他去问了吉里太太。

对方给他的回答是：“爱情是自知的。当一个人占据你的思绪，让你无法克制，做出违背以往规律的举止时，你就应该知道她对你的重要性。”

“如果是爱情，为什么我深陷其中会感到痛苦呢？”

说到这里，其实他已经能够给自己交出答案了。

吉里太太只是看着他，她为埃里克陷入爱情感到悲伤。不是说像他这样的人不配拥有爱情，而是他很容易会被爱情领向死亡。她说：

“爱情本就是让人痛苦的。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即使你是块顽石，也会从此拥有弱点。”

莫琳是他的弱点吗？

他不敢确认。但有一点他能够断定的是，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占据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伦敦这块贫瘠的土壤培养不出像莫琳一样有着蓬勃生命力的玫瑰，她只身闯进巴黎社交圈里，用莱斯曼的名字打开歌剧院的大门。在黑湖底下，她仰着头将短刀藏在背后，说：“请您利用我，先生。”

他从没见过这样不留余地的商人，也从没见过这样特立独行且才华横溢的女人。

他如何能忍受这株玫瑰的枯萎呢？

他盯着和自己咫尺之遥的莫琳，近到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和香气。他看见她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眼神飘忽不定，最终也没有与自己对视。

埃里克勾起嘴角，因她片刻的困顿而感到喜悦，原来不是只有他经历了那场自我怀疑。如果她对他没有一丝情感，那么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如果她感到被冒犯，他甘愿将索套主动递到她的手上。

他开口：“不是你说比我要更懂爱情吗？可现在看来，你似乎也不那么懂。”

房间外，索菲正在尝试着开门。奈何锁像是锈在里边了一样牢固，她怎么都打不开。

她扭头向紧随而来的医生求助：“干脆撬门怎么样？！”

“如果你不能立即告诉我的话，那么答应我，做我的情人。”埃里克贴近莫琳的发顶，他发觉自己竟然连她的头发丝也是想念的，“只要你点头，我就能将你带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