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熟悉的嗓音在彦祝耳边传来：“无疾，快醒醒。”
彦祝猛然睁眼，眼前人竟是他死去已久的父亲彦悯。
他难以置信道：“爹？你……怎么会在这里？”
彦悯：“无疾啊，爹不是说过了，不要跑上山么？害得我一阵好找。”
他的语气虽然有些埋怨，却毫无责怪的意思，脸上依旧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彦祝惭愧道：“让您担心了，是儿不孝。”
彦悯朝他伸出手：“没关系，无疾，走罢。”
彦祝睁大了眼看他，疑惑道：“爹，我们要去哪里？”
彦悯：“当然是回去村子里了，难道你不想回去么？”
彦祝犹豫不决：“我……”
彦悯：“无疾不是一直好奇山腰附近么？爹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彦祝听见对方说话的那一刻，恍惚间又感觉似乎不是梦境。
他虽然没有答应，却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只是迟迟没有迈出第一步。
彦悯看出他的内心有所挣扎，唉声叹气道：“这样小的请求，无疾都不同意，爹会伤心难过的。”
彦祝果断道：“好，我答应你。”
彦悯闻言露出了喜悦的笑容，他转身推开门，过道一片漆黑，仿佛深不见底，不知道通往何处。
彦祝突然意识到，他是在正午进去的隔间，离天黑至少还有两个时辰，而且他明显记得自己并没有睡很久。
可他还是跟着彦悯走了出去。
漆黑的过道狭长拥挤，二人走了数十步才豁然开朗，彦祝惊奇发现，他已经不在道观里了，而是回到了苜棠村。
彦悯感慨道：“好久没有回来了，村子还是老样子。”
彦祝：“村民都生活得好好的。”
彦悯：“无疾，还在那里住着罢。”
彦祝：自然。”
“爹当年说要带你去更远的地方采草，结果我却食言了。”彦悯回想起过往，他惭愧地摇了摇头。
彦祝后来回想起来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并没有太过在意，他舒心笑道：“无疾从不怪爹爹，现在我自己就能去那些地方了。”
二人在交谈之间不知不觉回到了家中。
彦悯推开门，环顾四周，他看了看地上装着药草的箩筐，然后检查了一下那些放着药材的柜子，面露欣慰。
彦悯：“没想到无疾真的在医术上坚持下来了。”
彦祝：“就当是为了村民罢，我不忍心他们被疾病折磨。”
彦悯：“无疾这般懂事，我就安心了。”
彦祝听见父亲的夸赞很是高兴。
彦悯：“当年我还有很多药方未能传授于你，现在可算是有机会了。”
彦祝好奇道：“是什么？”
彦悯却故作神秘道：“无疾等下就知道了。”
他走到灶台前，弯下腰在一旁的水缸舀了一瓢水倒进瓦罐里，然后娴熟地生火，他从袖中掏出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小麻袋，打开倒了进去。
彦祝看见对方倒出来的都是细细的粉末，难以辨认出具体的药材。
不多时，彦悯把药汤熬好，一阵浓烈的腥臭味扑鼻而来。
彦祝捏了捏鼻子，他看着瓦罐里沸腾的黑色药汤，顿时起了疑心。
他皱眉道：“这到底是什么，怎么这么臭？”
彦悯转过头看着他，道：“无疾，这是安神定心的药汤，从一开始爹就发现你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我很担心。”
彦祝恍惚间看见彦悯的嘴角流出鲜血，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于是揉了揉眼睛，结果看见对方的双眼和鼻孔也开始流出血。不一会儿，他的脸上遍布血痕，纵横交错，模样相当可怖。
他吓得连连后退，回想起当年彦悯试药后中毒身亡的死状，也是如此。
彦悯上前几步，疑惑道：“无疾，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害怕？”
彦祝转过身，不忍心再看他面目全非的样子，他果断道：“爹，恕儿不能答应您的请求……”
彦悯却语重心长地劝道：“无疾，你喝了药汤，就去好好歇息罢，睡一觉就好了。”
他叹了口气：“你以前明明很听爹说的话的，为什么如今却变成这样？”
彦祝深知那碗药汤一定有问题，暂且不说他喝了是不是必死无疑，当务之急是他现在要想到一个解救自己的办法，从这场荒唐的梦境中脱身。
他深呼一口气，道：“爹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你从来都是先自己试药，没问题才放心把药方交给我和村民。”
彦悯苦笑道：“我试过了，然后无疾也看见了，看见我当时的样子，是多么痛苦。”
彦祝冷若冰霜地质问对方：“那爹呢？爹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喝下这碗不明不白的药汤，然后七窍流血么？”
彦悯哑口无言，他的思绪已经开始动摇。
彦祝却步步紧逼：“还是说爹已经忘了，身为一个医者的本心么？”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有很多事情还没去做，不止有您的心愿，还有我自己的。”他含泪说完这句话，掷地有声。
“无疾，是爹对不住你……”背后彦悯的声音逐渐变得飘忽。
彦祝转过身，看见对方的身体正在慢慢消失，他连忙伸出手去挽留，却扑了个空，他跪在地上，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涌上心头。
彦悯的残影彻底消失不见，泪水也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又要莫名其妙地经历一次与父亲的生离死别。
不知过了多久，灶台的柴火燃尽熄灭了，周遭安静下来。
那罐药汤依然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钻进彦祝的鼻腔里，他站起身走到灶台。
神秘的药汤似乎有着极大的诱惑力，他好奇地注视着药汤，之前说过的话已然抛之脑后，他鬼使神差地舀了一勺，即将喝下去。
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冷峻且熟悉的声音：“你不要命了？敢乱喝东西。”
彦祝闻言终于回过神来，他慌忙松开手，勺子掉在地上，黑色的药汤洒落一地，然后化作一缕轻烟消散而去。
他回过头，怅然若失道：“小九，我方才看见了父亲……”
凌九妄：“都是幻象。”
彦祝明知人死不能复生，但是刚刚短暂的相处却让他觉得无比真实，他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他谨慎道：“你也是幻象么？”
凌九妄：“你跟我来，就知道是不是了。”说罢，他转身就走了。
彦祝虽有疑虑，却还是跟了上去。
二人围着村子绕了一圈后，彦祝才发现整个村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他和凌九妄。
彦祝：“这里好像不是我们的村子……到底是哪里……”
凌九妄：“这里是观内的幻境。”
彦祝：“为何我会误入幻境？”
凌九妄反问道：“你是不是喝了隔间里面的茶水？”
彦祝点点头。
凌九妄：“那是魂梦引，仙魔两界都有的一种俗物，喝下它就会进入幻境。”
彦祝：“为何我会看见我爹？”
凌九妄：“因为你有心结。”
当年彦悯的横死确实给彦祝的心里留下阴影，但他却认为只要随着时间流逝，只要他不再想起，不再记得，就可以真正地释怀。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只能淡忘，却无法遗忘。
彦祝：“小九是怎么找到我的？”
凌九妄：“你面对了自己的心结，所以幻境出现了破绽。”
彦祝：“那你的心结呢？”
凌九妄轻描淡写道：“我没有。”
对他来说，五百年来他一直没心没肺地活着，从未把任何人或是任何事放在心上，哪怕是九子相杀还是凌渊的死，他都毫不在意，所以自然不会有心结。
彦祝：“那我们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凌九妄：“用符咒。”
毕竟这是观内的幻境，构建它的正是那些笼罩在道观上的滔天魔煞。
彦祝：“符咒应该放在哪里？”
凌九妄：“放在幻境的缺口上，就是你过来村子时的那个地方。”
彦祝依稀记得他和彦悯看见村子的时候，他们位于苜棠村附近某处森林的边缘。
果不其然，当二人来到附近，就发现一处黑洞洞的缺口，仅有一尺高。
彦祝熟练地拿出一张驱魔符，甩手一扔将它丢进深不见底的缺口里。
刹那间，天昏地暗，周遭景象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二人所处的幻境迅速崩裂坍塌，他们面前的缺口正在慢慢扩大。
“快走，要塌了。”凌九妄跃进黑洞洞的缺口里。
彦祝紧随其后，他安全进去里面后，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缺口正在缩小，直到消失不见。
这条路和彦悯刚刚带他走过的路一模一样。
彦祝：“这条路是回去道观的路么？”
凌九妄：“嗯。”
彦祝皱眉道：“我们不见了这么久，徐道长一定很担心我们。”
凌九妄：“你怎么敢断定他一定是好人？”
彦祝：“如果是他，那么将我引入幻境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凌九妄：“当然是要了你的命，来养道观的煞。”
在魔界里，养煞就要用活物去养，就像人一样也需要进食。
彦祝：“可是他要做这样的事，最有可能还是受人指使。”
凌九妄：“所以我怀疑赵无祸。”
彦祝：“理由是什么？”
凌九妄：“不觉得巧合太多了么？徐胥安是第二个来到观内的弟子，后续赵无祸带回来的弟子，身体无一例外都有缺陷。”
他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徐胥安说他来到蒲霖观时楚鹊云就已经是瞎子了，观内之前发生过什么，他根本无从得知。”
彦祝：“可是……理由是否牵强了些……”
凌九妄：“如果这五个人都没问题，那怎么解释那些罩在整座道观上的魔煞？”
他怕彦祝不相信，继续道：“你之前也看见了，被魔附的凡人活得很痛苦，而他们在观内却毫发无损，说明他们之中有人可以控制魔煞。”
彦祝：“但是怎么才能证明是赵无祸做的？”
凌九妄：“既然我可以进去你的幻境，自然也能进去他们的。让他们喝下魂梦引，进去一看便知。”
彦祝：“小九不是说要面对心结，幻境才会出现破绽么？”
凌九妄：“这次是我们直接跟着他们进去幻境里。”
彦祝他揉了揉眉心，道：“快到头了，要是徐道长问起来该怎么说？”
凌九妄：“万一他没有发现呢？”
徐胥安说过自己不会主动去打扰他们，更何况彦祝从误入幻境再到出来的过程大概也就半柱香的时间。
彦祝长舒一口气。
二人终于走到了出口，走出去还是在原来的隔间里，经书安详地躺在案上，一旁的茶杯上留有茶渍，墙上的画还是熟悉的那一幅。
彦祝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出口已经变成了隔间的小门。
他：“小九不回去自己那边么？”
凌九妄：“在哪都一样。”
彦祝：“行……怎么才能让他们喝下魂梦引？”
凌九妄：“用转换符，它可以把魂梦引的效果转移到符咒上，贴在他们身上。”
彦祝：“那先去谁的幻境？”
凌九妄：“楚鹊云。”
他又道：“得抓紧时间了，趁现在还未入夜，他们还在外面。”
彦祝打开茶壶，掏出一张转换符蘸了一下魂梦引。二人蹑手蹑脚地走出来，他们瞥了一眼徐胥安所在的隔间，确定他不会发现二人的动静，赶紧来到后院。
楚鹊云恰好趴在石桌上歇息。
彦祝将湿漉漉的符咒轻轻贴在她身后，魂梦引的效果顿时被激发出来，几缕褐色的轻烟萦绕着她。
楚鹊云突然站起身来，她摇着头，嘴里惊慌地嘟囔道：“是你么？”
她朝着观内走去，二人见状立即跟上。
她的步伐极快，仿佛能看得清路。
二人还是只能蹑手蹑脚，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动了任何人。
楚鹊云来到一处房间，她打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