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大唐。
安录山的燕军一路乘胜追击,几乎是兵不血刃地进入长安。此时的长安,早已是无主之城。临近的各地官吏,听说皇帝逃亡,也弃城而逃,有钱有势者也火速逃离,只剩下无处可逃的穷苦百姓直面残酷的战火。
安录山的军队骑着战马,挥舞着大刀,在长安的街道上一路烧杀抢掠,暴乱持续了整整三天。长安,从繁华的都城变成一座人间地狱,只剩下熊熊的大火燃烧声,和老百姓凄厉的尖叫声、哭泣声、求饶声……
出逃的炫宗一行,从长安北上过渭水,走出四十里,到了望贤宫。
“去,我昨日已吩咐(太监)王洛卿前来望贤宫,命当地县令准备粮食。”李霄吩咐道。
“启禀公主,找不到望贤宫的县令,连王洛卿也带着望贤宫里的所有物资逃走了。”
李霄愕然: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断粮了!
这是已经是中午时分,烈日当头,一行人被晒得头晕眼花又饥肠辘辘。
“皇上,如今别无他法,只能您先在望贤宫的大树底下躲避烈日,命众人各去求食吧。”公主提议道。
于是,炫宗在望贤宫前的大树底下乘凉,杨国中以宰相之尊亲自跑去买来几个胡饼献给炫宗充饥,妃嫔们也只能靠一些百姓献上的粗米糙饭填饱肚子。
这时,从潼关前线逃回的监军赶来:“皇上,潼关被破!戈舒翰已降敌。”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陷入了冰凉的沉默。
与此同时,李霄在路上也陆陆续续看到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员。她循着方向找到了附近的军事营地。
李霄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触目惊心的场面。
那是一排简易搭建的帐篷,里面躺着大批的伤员。有的人被箭矢穿透盔甲,深深地扎入□□,鲜血已经染红了战袍,也有的人受了刀伤,裂开的盔甲里早已血肉模糊。其中有些面孔,才十几岁的样子,他们躺在那里痛苦地呻吟。
军医们身穿粗布衣衫,正忙碌地穿梭于伤员之间。有的军医手持简陋的医疗工具,如铜制的手术刀、竹制的夹子、麻制的绷带等,为伤员们清洗伤口、敷药包扎,也有的在忙着熬制汤药和准备食物。
空气中全是血腥,汤药和药膏的味道,充斥着李霄的鼻腔。李霄吓得说不出话,扭头就跑回了驿馆。
当张妃从外面回到自己的驿馆,看到李霄一个人蹲在角落里,抱着头在呜呜地哭。
“你哭什么呀?”张妃问。
“母亲,我看到,他们受伤了。”李霄抬起头,语音里还带着哭腔。
“他们受伤了,你哭什么呀?”张妃还是无法理解。
“他们一定很疼吧?他们当中有些人,才跟我一般大......他们是为了保卫我们,才受的伤阿!”
张妃不再说话了,留下李霄一个人在那里继续哭。
这个晚上,驿站里黑灯瞎火,平日养尊处优的皇室贵胄,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一个个没了官职高低,横七竖八躺在破草席上,拿别人的胳膊大腿当枕头,呼呼大睡起来。
李霄睡得特别不安稳,一会儿想到长安的惨象,一会儿想起伤兵的呻吟,一会儿又不觉想起孩童时候的事情来。
在李霄五岁那年,由于她常常咳嗽生病,而且越来越瘦弱,父亲便请来孙思邈的徒弟给她看病,结果没想到对方却说,郡主的病不需要吃药,只需要郡主跟着他回山中,吃山里的食物,过山中的生活,一段时间之后,病自然就会好。
就这样,小李霄跟着师傅到云山中,生活了大半年。那是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美好时光。
迷迷糊糊中,李霄发现自己背上背着个小竹筐,脚上穿着双小草鞋,奔跑在山林里,师姐在前面叫唤她“小不丁,快点!”她就屁颠屁颠地往前跑。
忽然,眼前出现一大片一大片的紫草,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紫色的海洋。紫草后面有一棵杏树,叶子刚刚抽出嫩绿的新芽,树枝从主干上优雅地伸展出去,形成错落有致的骨架,宛如一幅精心布局的水墨画。
听得一个声音说:“不出两年这棵杏树就可以结果咯!小馋猫,杏生津止渴、润肺定喘,又酸甜可口,最适合你不过了。”原来是身后的师傅,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衣摆随风轻轻摇曳,道骨仙风,超脱世俗。
“师傅,那到时候我们再来采果子吧?”小李霄满心欢喜地说。
师姐却说:“到时候,师傅就云游四海,不在这儿啦!”
小李霄一歪头,不懂:“那云游四海是到哪里呀?”
师姐笑她:“云游四海就是云游四海呗,反正你到时候也不会跟着我们的。”
“为什么呀?”小李霄还是不明白。
师姐说:“因为你是郡主啊,到时候你要回皇宫里的。”
小李霄脱口而出:“我可以不当郡主的……”
师姐慌忙过来捂住她的嘴,生怕她说出什么话来,连累大家杀头。
第二天,师娘就着急忙慌把小李霄送回了皇宫里。
一觉醒来,才发现是个梦,她又梦回云山了。一晃不觉十余年,李霄再也没有回去过。
忽然听得外面露台传来轻微的响动,李霄爬起来,走出去一看,是外祖父和父母亲。此时,外祖父正坐在露台角落里,屏气凝神,借着微亮的月光,将手上的蓍草分为两组,从其中一组中抽取一根蓍草,放在一旁,然后继续数另一组的蓍草数量……
父亲母亲都神情凝重,等待着老人家占卜的结果。
“是屯卦!”外公欣喜地说道,“磐桓,利居贞,利建侯。《象》曰:虽磐桓,志行正也。以贵下贱,大得民也。”
“父亲,这卦象是喜是忧?”张妃问。
“是万物初生,艰难险阻,但只要顺时应运,必万象更新,欣欣向荣。”
太子和张妃都不敢相信:眼看都要饿死了,居然还能万象更新欣欣向荣?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第二天偷偷去找龙武大将军商量大事。
但是第二天,张妃还没出门,就看到李霄兴冲冲地往外跑。
“你又要去哪?”张妃在后面不放心地朝她喊道。
“创伤膏,我要去做创伤膏,以前师傅教的,我想起来了,兴许会有用!”
“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别在这添乱!”张妃又要责骂她,不过李霄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驿馆的转角处了。
一天以后,李霄果然问军医找来了红花三七血竭当归龙骨,仔细地研磨成粉,加入猪油调和熬制后再冷却,配制出了金创膏。
临时帐篷里,有一个年轻的士兵,伤口已经化脓,疼得他正在那里哼哼唧唧的时候,李霄捧着一罐独家配制的金创膏走了过去。士兵一看到她,马上停止了哼哼唧唧,脸上还一阵发红。
“这是以前我师傅教我做的创伤膏,有一会我从坡上摔下来,流了很多血,就是用它涂好的,要不要试试?”
小士兵点头如捣蒜。李霄于是放下罐子,卷起袖子,小心翼翼地给士兵的伤口敷上药,包扎妥当。她又看到士兵身上的衣服全是尘土,便说:“你的衣服脏了,这样对伤口也不利,待会儿换下来我帮你洗洗吧。”
小士兵的脸更加红了。
六月十四日中午,炫宗一行来到了马嵬驿,此时随行的禁军将士既饥饿又疲惫,愤怒不已。
“皇上,众将领联名请愿,要杀了杨国中和杨玉欢,以平息军中的怒火。”龙武大将军急奏。
炫宗跌坐在一把破椅子上: “她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关她的事情呢?”
“皇上,贵妃确实无罪,但众将士要杀国中,而贵妃在皇上左右受宠,他们心中怎能放宽?愿陛下慎重思之,将士安全则皇上才能安全矣。”
炫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现在,他自身难保,也救不了杨贵妃了。
马嵬驿哗变,杨国中和杨玉欢被杀之后,炫宗身心疲惫,准备第二天继续向西南逃难。
张妃抱着娃回到驿站,看到李霄在拿着针线缝补士兵的衣服,歪歪扭扭的甚是难看,不过她倒是干得挺认真。 “霄儿,你在做什么?” “回母后,刚刚在驿站外,霄儿看到一些从前线退下来的士兵,他们受了伤,霄儿给他们换了药,想着把他们换下来的破旧衣服也缝补清洗一下。” “这些事情,下人做就行了。你一个公主做这些干什么?” 张妃刚想走开,忽然灵光一闪,改了口:“不过难得你这么为国为民,还是接着好好干吧。如果别人问起,你就说,是太子父亲张妃母亲吩咐你这么做的,知道吗?”
“噢。”李霄听话地点点头,没多问一句话。
又过了一天,当大家走出驿站准备继续赶路时,却发现外面黑压压跪了很多人。 带头的是一众士兵,后面还跪着乌泱乌泱一大群老百姓。他们虽然蓬头垢脸面黄肌瘦,却都昂首挺胸斗志昂扬,甚至还有一大批从前线退下来刚刚恢复的士兵们。
“太子和太子妃为国为民,体恤士兵,恳请太子留下来,带领我们打败反贼重建家园!”群情激扬,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炫宗只得分出两千人马留给太子李想,让他留下来平叛,而自己继续逃跑。
第二天,李想召集了留守官员,准备商议平叛之事,却发现官员们又跪成一片:“殿下,现在国家动荡军心涣散,不可没有主心骨,恳请殿下登基称帝,号令全国!”
就这样,天保十五年七月,李想在灵武(今宁夏回族自治区灵武县)即位,是为唐素宗。
原来这就是外祖父占卜出来的卦象,明明是绝路,父亲却绝处逢生顺利登基。李霄心中暗暗惊叹。
“外祖,可否教霄儿周易占卜?”她恳求外祖父道。
外祖却捋了捋白胡须,意味深长地说道:“霄儿呀,教你有何难?只是善易者不卜,不占而已矣。有一天你会懂的。”
(备注:善易者不卜,不占而已矣。大意就是通晓了易经之学,对事理都明了了,不需要占卜就能够知道命运怎么样。)
李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新朝廷建立,灵武几乎连一支像样的军队都没有。唐素宗接手烂摊子,无人可用,只能与宰相房伯和皇后皇子们商量国家大事。
“皇上,现在全国如同一盘散沙,您的朝廷新建,首要的是凝聚民心,重振士气。” 宰相房伯说,他是素宗如今重用的人。
“嗯,太上皇连丢洛阳长安两大城池,民心尽失。若是我能重夺两城,天下必然归心。只是……谈何容易?”
“父皇,这件事情只有郭先生可以做到。”李霄说完,跪了下来。
“诏令郭子义班师灵武!” 这是素宗即位后的第一个诏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