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沉沉睡了一夜,醒来后发现已是正午了。
兄长一夜未归,我拉着常和带我出去四处转转。
我从未在冬日来过西北,更遑论这等杳无人烟之地。
今日太阳极好,我拉开兜帽一角向西北凉州的方向遥遥远望,我心心念念的敦煌就在前方。
只是眼前除了荒凉,还是荒凉。
“驾长车 踏破贺兰山缺”。
眼前不是贺兰山,得益于经年累月的战事以及近年来陇右都护府的安定,我朝西北一线固若金汤。想来,也不会再有将军死前尚未雪国耻的悲切了吧?
王爷自称来自陇右都护府,可是似乎也并没有确切的军职,难道要这么一直待在陇右吗?
就这么在驿站附近荒漠上逛了一下午,常和似乎一直神情紧绷着,我心说军营附近难道还能有什么毛贼不成?
我看到结了冰的河道,想上去滑两下常和都不肯。
常和这个人呢......虽尽责,但有时实在扫兴。
冬日天渐短,回驿站的路上看到远处炊烟渐起、落日似血,倒真像王维的诗。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可是怎么不见大雁呢?是跑去给谁人传信了?
回去的路上迎面撞上兄长和王爷,都脱去了军装换了常服。
王爷的这身骑装我见过,好像在我十五岁生辰那日,他便是穿着这样一身翻墙进我房间的。
夜里驿馆老板备了宴席,王爷还请了几位熟悉的将士一起开怀畅饮。
我坐在篝火旁啃着烤羊腿,看着不远处和兵将门打成一片的王爷,心想这一年多来他过得看来不错。
席间兄长故意把王爷在西北边驿上的善举说给我听,我有些感动,比起中央大臣的慰问嘉奖,能让这些将士们时常和家人团聚才是正经。
只是我先前也曾从几位将军的口中听说王爷的另一份“善举”——带他们进城去酒肆看胡姬跳舞。
心里冷笑,感慨不愧是王爷,上次那首艳诗怕就是那时写就得吧?
“我朝百姓幸得皇上如此明君,又遇上靖王爷这般为名请命之人,实乃社稷之福啊!”
说完这句话我饮了杯酒,真辣。
而王爷似乎也听出来我有些阴阳怪气,一直盯着我看,我有点发毛......
借口上茅厕,我在空无一人的客店里灌了几杯水,大漠的水是真硬啊,不比历城。
“水太凉,别喝坏了肠胃。”我猛一回头,看到靖王爷不只何时也跟了过来。
这还是这次重逢后,我和他第一次私下说话。
“我没想到,你竟真的来了。”王爷走近了许多,只与我隔着一张桌子,近到我能清晰看到他花青色衣服上的忍冬纹。
“我记得先前,是你自己说不想与我再见面的。没错吧,阿月?”
我抬头寻他的表情,只觉着这张脸有些陌生,他不会是......生气了吧?
“王爷莫要误会,小生不过是与兄长一同出行、想欣赏一下塞外风光,不曾想遇见王爷......”
“塞外风光?就像我给你的信上描述的那般吗?”王爷又绕过桌子走近我,此时带着了些许笑意,“还说,不是来找我的吗,阿月?”
我沉默不语,心说随便你吧,反正过两天我就回去了。
我刚想告辞,却被他挡住,我便问他可是还有什么指教?
他倒是很快回复了我,只不过是凑到我耳边用仅我可见的声音说着:“晚上在房间等我,我去找你......阿月。”
随后便回了席。
我内心狂跳不止,心想他莫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又不是专程过来找他来送的......
而且明明,当时在东京,他怎么也不肯的呀......
我忘了我怎么回到宴席上的了,只记得我连着猛灌了自己好几杯酒,想着或许把自己灌醉便不用清醒地面对这一切了。
没成想,这酒虽辣,来得快去得也快,宴席未散我竟然就清醒了起来。
我想到了王爷方才的模样,是彻底放弃我了,所以打算“花堪折时直须折”吗?
我又想到了王爷的艳诗,“流波顾盼生辉朱唇未启先笑”。
也许在他看来,我和他身边的其他女子也并无什么不同。
然后我就断片了,再醒来便是第二天上午,常和告诉我酒醉后兄长把我抬了回来、还照顾了我半宿。
我松了口气,看来昨夜并没发生什么。
二十九
上辈子的时候,大概没有一个文艺女青年能拒绝《情书》。
塞外下了一场大雪,整整三天三夜,我跑出去久违的犯起了戏瘾,在雪地里喊起来电影里的名场面的台词。
我看过小说,结尾藤井树看到了另一个藤井树留下的借书卡,然后故事结束。
也许,不是所有爱情故事一定都会有结局的,或许是天人永隔,亦或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错过,也有可能是因为两个人根本不是一类人......
我很好,但是你好吗?
我想你也很好,只是这好只怕与我无关。
回了兰州,嫂嫂很快便临盆。
生产那日,我在产房外焦急地等着,这还是我人生第一次亲身经历女子生产。
我知道古时候女子生产是鬼门关,后来才得知原来小萍的母亲就是生产时去了的。
我吓得不行,生怕嫂嫂出了什么差错,好死不死地、此时那庸医非得跳出来问保大还是保小......
等我反应过来,我的脚已然是踹上去了,小萍和常和一时间都出来劝架。
上辈子我只听说过旧时候是不把女人当人看的,眼睁睁地看见这一切发生、我才真正明白何为切肤之痛。
我此刻暂且可以仗着任性、骂大夫去救嫂嫂,但是其他女子呢?这世间多少人和小萍的母亲一样,因为自己丈夫的一句话而枉送性命的......
我又能做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
若是此刻,躺在产房里无助地等待被人审判的人是我,我又能如何......
等嫂嫂平安,崔家老妇人专程来谢我,谢谢我代明家救了她女儿的命。
我事后告诉小萍说我很难过,说为什么连嫂嫂的亲生母亲都没有权利决定自己女儿的生死呢......
小萍似乎听了以后,比我还要难过。
唉,众生皆苦。
等我的小侄子满月后,兄长说已定了孩子的姓名,叫子瑛,明子瑛。
然后等西北的春天到来,我就又出发、前去了敦煌。
我一直拖到河州都向小萍隐瞒着去敦煌的事,结果被她整整骂了三天。
因着上次在军营发生的事,我决定躲着王爷,于是和常和商议不走河西、转走青海道。
我和记忆中上辈子的地图简单对比,估摸着这差不多是走青甘大环线的南线。
于是这一路,从兰州出发经过西宁、张掖、酒泉、玉门,然后过了瓜州,便是敦煌。
也这次旅程,让第一次看到了青海湖。
看着眼前的海,我想到了易安少有的豪放词作,“天接云涛连晓雾”,放在这里似乎也很合适。
上辈子我便很喜欢大海,曾经梦想着能住在海边,只可惜一直被困在城市中挣扎求生。
而此刻,才当真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常和找的导游说这里是当地人眼中的瑶池,我笑了笑,跑去拿干粮喂海鸥。
人们常以鸿雁传信,在某些地方的人看来,会不会这些每年南来北往迁徙的海鸟也能被当做信使呢?
海鸥啊,你们能不能、也帮我寄去些思念,寄给我上辈子的亲友?
我对甘州的印象,唯有词牌名“八声甘州”,想来也是有人以甘州曲做诗、传入中原的吧。
本来想好好逛逛,结果小萍却生了病,还有些高反。
一想到路程还有多日,我便问常和可有近路,常和却说若我着实在着急赶路、可在当地换本地的快马。
我也不懂,便让他自己去找门路,最后他从茶马互市之地花了许多银钱买马。
我那个肉疼啊......心想这被唤做青骢的马要是不行,就把他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