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九月早已过了三伏天，不是最热的时候，但是下午平均32度的天气也不凉快。

在一片祈雨失败的叹气声里，陈满意的高中生涯第一站——军训，就这样开幕了。

教官是个刚入伍的小兵，看着年纪和大家一般大，却板着面孔：“我是我们连的模范标兵。我带的兵，必须是模范班级。现在开始，立正！稍息！深蹲50个！”

军训队伍是按照身高排的，宴听棠和陈满意紧挨着。她们对此很满意，两个人还相约到时候一起和班主任说一下——能不能安排她们两个当同桌。

反正两个人一样高。

高一五班方阵，穿着军训服的大家像一列一列的小树和大树。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都露出了疲惫的表情。

宴听棠恍惚了一下，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突然抽搐了一下。

她想举手让教官允许她去一下医务室，或者在树荫下喘息一下。

但是她犹豫了。

今天这才军训了不到两个小时，她就想休息，新同学会不会觉得她故意偷懒？

我再忍忍吧，没准马上下雨了。宴听棠咬紧牙关，努力无视身体的痛苦，豆大的汗滴像秋雨一样滴在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沈怡婵和她旁边的尤菲儿对视一眼，双双举手：“报告教官，我们两个不舒服，能不能让我们出列，在树下休息。”

教官脸一黑，扫了她们两个一眼，批准了。

人群里传来了“切”的声音，很明显，有同学非常不满，但也无可奈何。

教官怒吼：“有没有纪律？当我是摆设？出现在开始，再让我听见一句话——”

“再让我听见一句话，整个班都给我30个俯卧撑。”

宴听棠开始轻微地摇晃，对教官的害怕阻止她蹲下抱住自己的胃。

她在强撑，虽然天气预报说今日晴，但是她还在期待一场太阳雨。

陈满意是第一个注意到她不对劲的。她轻轻歪过头看见宴听棠痛苦到扭曲的脸，“你没事吧？教官，这里有人不舒服。”

教官不耐烦地走过来，宴听棠身体一歪，她背后的男生用一种奇怪的走位避开了她倒下的身躯，幸好陈满意眼疾手快地双手托住了她。

陈满意因为宴听棠的重力往后倾倒，后排的郝澍和躲开的男生双双赶过来帮忙。

教官指着陈满意：“你，送她去医务室。”

树下的沈怡婵开口：“教官，陈满意没说报告就说话，全班都该三十个俯卧撑。”

半个班的同学都倒吸了一口气。

陈满意觉得沈怡婵有点眼熟，但是她记不起来了。

“教官，对不起，确实是我的问题，您看这样可以吗？我绕着操场跑2圈，就当我替全班做30个俯卧撑了。”陈满意面露愧疚之色，在心里已经把坐树下找事的女生狠狠鄙视了一遍。

沈怡婵觉得可以，反正她的本意就不是为难整个班，但是她不说话，只是和尤菲一起沉默地看着教官。

“批准了。你跑两圈。”

“报告，我陪她跑。”躲开宴听棠的男生说话了，声音很好听，语调很平静，有点像楚明远。

但是，如果陈满意细听，她就会发现——这个男生确实说话没带一点感情，而楚明远是在抑制他的感情，尽可能平静。

楚明远和其他人说话就很有感情，他会对路过他的男女老少都微笑，永远戴着善解人意乐于助人的面具。

陈满意下意识地看向元朝的脸。

少年的脸迎着阳光，头发像渡上了金光，但是那双漂亮的双眼，像深不见底的湖水，漂亮，但是没有灵魂。

陈满意觉得他比沈怡婵还眼熟，但是她叫不出他的名字。

少年在此刻也看向了她。这么多年不见，虽然陈满意已经从小竹竿（小学版本）变成了大竹竿（高中版本），元朝还是觉得陈满意没什么变化。

乐于助人，热爱说话，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军训半天了还能跑两圈操场。

“报告，我也要陪她跑！”郝澍面露不平之色。

“吵什么吵！陪跑什么陪跑？”教官看向扶着陈满意的宴听棠，“第一个说要陪跑的男生，你送人去医务室。另一个归

列，你自己去跑两圈。”

元朝机械地扶住宴听棠，宴听棠触电般躲开，“我自己可以走，你护送我来回就行。”

陈满意开始绕圈跑，看见了从高二教学楼走出来的楚明远。

他正在和周围的男生们聊天，其乐融融的氛围。他可以轻松和男生女生打成一片，周身笼罩着柔和的阳光。

有的男生闪耀，但是为人处事和光同尘，不会有难以接近之感。

而为了给云雪阳送水被罚跑操场的季斩，则是楚明远的反义词。

季斩从初中开始就是独来独往，自负自傲是他的代名词，他的光芒刺伤所有靠近他的人，不论男女。

楚明远的出现并没有降低陈满意的跑步速度，她只是默默地拐弯，但是藏不住的笑意从心底蔓延到嘴角。

有的人只要往那里一站，哪怕什么都不做，她也觉得很开心。

也被罚跑操场的季斩追了上来：“你笑什么呢？”

陈满意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放慢了速度：“反正没笑你。你怎么也被罚跑操场了？”

平时她完全可以边跑步边聊天，但是今天军训了半天，她是想一个人默默地跑步，她侧过身，想让季斩超过她。

季斩偏不，他要和陈满意并排：“给云雪阳送水，被教官罚了3圈。”

陈满意：“哦。”

季斩：“你为什么跑着莫名其妙就笑了？”

陈满意觉得自己被人戳破了少女心事，恼羞成怒：“你管我？”

季斩：“这就是你对恩人的态度？我中考前借给你我的全套笔记，你说你考上云州一中以后要为我两肋插刀，现在恩人有问题问你，你就这态度对你的大恩人？”

陈满意：“啥问题？你问。”

季斩：“你为什么跑着跑着就笑起来了？”

陈满意正准备开口，季斩打断：“你可别敷衍我说你陈满意热爱跑步，万年老七可没爱跑步爱到这个程度。”

被戳穿的陈满意沉默了。

季斩：“你如果还想找我借高中笔记，你最好别骗我。”

陈满意看着季斩那张堪称完美的脸，紧张：“大哥，你突然这么关心我，我很害怕，你知道的，云州一中禁止早恋……”

季斩扫了陈满意一眼，似乎在评估陈满意，没礼貌地来了一句：“就你？谁关心你？我早恋我也找——”

季斩咽下了后面半句话。

陈满意松了口气：“你早说，谁让你一直问我为什么突然笑起来啊！”

季斩：“那你为什么跑着跑着突然笑起来？我关心这个是因为——我最近走着走着，就笑起来了。老是这样，看见你也有这毛病，就来问问你怎么回事？”

陈满意：“你是不是走着走着想起谁了？或者看见谁了。”

季斩：“是。”

陈满意：“那这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她会给你带来开心，让你觉得平淡无聊的生活并不难熬！”

季斩：“有没有什么具体的锚点？不要这么抽象的比喻。比如你看见谁了，能让你笑成这样。”

陈满意：“他长得很帅，性格很好，成绩优异，篮球打得也好，我在人群中——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他。我闭上眼——第一个就是想到他。为了能离他近一点，我一直再努力向前奔跑。”

季斩哈哈大笑：“听你这样说我很害怕，你知道的，云州一中禁止早恋。而你的描述，简直和我一模一样。”

陈满意狠狠肘击季斩：“你有毛病？你的性格很好吗？”

季斩笑嘻嘻地躲过陈满意的攻击：“我是完美的，没有一点缺点！”

陈满意八卦的心按捺不住：“季斩你有喜欢的人了？”

季斩：“你管我。”

陈满意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

季斩：“我宣布你成为我的生活指导，我以后有问题都可以问你。”

陈满意：“那我还宣布你成为我的学习顾问，我所有学习问题都问你。”

季斩：“成交。来击掌为盟。”

每个人的视角都是不一样的，陪宴听棠去医务室的元朝看见的是陈满意逐渐放慢的脚步。

而宴听棠痛得视线一片模糊，除了路什么也没心思看。

远处拿着矿泉水的楚明远看见的是季斩脚上那双全球限量款跑鞋。

而树下的沈怡婵和尤菲看见的是操场上校园男神季斩和陈满意肩并肩的背影。

沈怡婵内心后悔不已，早知道季斩也被罚跑，她也愿意替代陈满意受罚。

她的视线全程跟着陈满意跑完了两圈，直到陈满意回到班级的方阵，她依然瞪着陈满意。

而当陈满意跑完了两圈，回到方阵前，扫了树下的她们一眼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沈怡婵手里那瓶突然出现的矿泉水。

很普通的蓝色包装矿泉水，校门口小卖部一瓶1元。

不普通的是，这是楚明远刚才手里的那一瓶。

陈满意觉得有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疲惫席卷了她的身体。

她的喉咙突然冒出来铁锈的气息，就像被锯开的地下水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