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贵宾室,余温坐在按摩椅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冷白的灯光打在她脸上,让她整个人显得失去了生机一般。
过了一会,一身高定西装的程絮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在余温面前站定,用近乎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人都对目光敏感。
余温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她没睡着。
程絮:“余温?”
余温嗓音有些沙哑:“她有名字吗?”
“有,”程絮轻叹:“她叫余安。”
余温不带感情地继续发问:“一共有几个?”
“三个。”
“她们都想让我死?”
程絮静默半晌,道:“她们,都不想让你死。”
余温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又笑了一下:“姐,这句话放在今天,不太有可信度吧?”
程絮:“她只是想让你恢复记忆。”
恢复记忆?
用开车跳崖的方式?
跳崖也就算了,半路把她换回来好几次是几个意思?
共享紫砂视角?
炫技?
她能开下去,她倒是再开上来啊。
几十个人围观她连人带车被吊车施救的现场。
要不是有程絮在,她现在都已经上新闻了。
余温平静了几息,坐直了身体:“说说吧,程总。”她仰起头,目光麻木:“别等了,真的。”
有什么事是一张嘴说不出来的?
“人格分裂,”程絮道:“目前所知是三个副人格,一个叫余安,和你同龄,是今天开车的那个,有反社会倾向,一个叫余欢,十一岁,另一个叫余生,和你同龄。”
“我还以为是脑瘤,这么一比也算好事。”余温嘟囔了一句。
程絮:“……”
“她们都能想出来就出来吗?”
“只有余安可以。”
余温:“三楼那两个房间,是她们谁的?”
“有小提琴的那间是余欢的,另一间是余生的。”
余温:“她们现在出来过几次?”
“出院回家那天,余安出来过一次……余生迄今为止还没有出来过。”
余温回忆着自己莫名其妙睡着的时刻,和程絮所说一一都对上了。
余温:“我们断联一年的原因?”
程絮沉默。
余温抱住了自己的头:“姐,亲姐,她的需求已经很明确了,她要我恢复记忆,说吧,真的,说吧。”
程絮缓缓开口:“余生不知道自己是副人格,和我待在一起会让她发现真相,可能会因为受到刺激而消失,所以你决定,远离我,同时远离许栩,让她继续存在。”
听到这个解释,余温怔怔地看向程絮,她指了指自己:“我,和圣母长得很像吗?”
程絮再次沉默。
“治病,”余温表情恍惚,语气坚定:“必须治病,我要让她们知道,谁才是这副躯体真正的主人。”
程絮:“……如果你恢复记忆,可能会后悔。”
余温无力地站起身,拍了拍程絮的肩膀:“治好了,后悔也来不及了,治吧,姐,治吧。”
人格解体的治疗很困难,没有很好的药物可以应用,更多的是选择心理治疗的方式,且余温没有什么伴随症状,余温的医生便只让她先定期接受心理治疗。
而余温失忆的原因也终于找到。
是病情进展时出现的重度解离,因受徐盛的追尾刺激发生的。
余温边拍戏边治病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陆行止对她的选择表示高度支持,程絮和许栩的反应却很一致,不支持,也不反对,完全跟着她的意愿走,仿佛认定了余温早晚有一天会后悔。
在此期间,程絮每天都会百忙之中抽出空来问余温拍戏累不累,有没有什么需要,有没有再被李宏骂,种种,事无巨细,有时候余温打个哈欠,没过半个小时程絮就要发消息问要不要给她准备辆房车,随时休息,也不知道到底在她身边放了多少眼线,要记录她多少细节。
余温每天也都会如实回她,有点累,没需要,有被骂,房车就算了。
程絮本人从不会主动提起自己的工作日常,倒是许栩,偶尔会给余温录些程絮训斥手下人的视频,让她认清程絮是何等的双重面目,以及程絮无情地给她派发的许多工作,公司里的各种瓜,好吃到可以瞬间缓解压力与疲劳的下午茶,还会问她剧组里都有些什么有趣的事。
总之,余温每天除了拍戏治病学习吃瓜,就是回她俩的消息。
今天也不知道是受了谁的启发,程絮冷不丁问了她一句: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余温:……你这样显得我像个被送到托管班的三岁小孩。
——程絮:你本来就是个小女孩。
余温眨了眨眼,慢吞吞回道:跟两个主演都挺聊得来的,人都很好。
——程絮:好。
——程絮:明天你有一天休息时间是不是?
——余温:对,怎么了?
——程絮:给你个代言。
没过一会,宋年将程絮说的那个代言发给了她。
余温打开一看,下一秒按灭手机。
认真的吗?
顶奢?
别说她只是个刚出道的小演员了,哪怕是不染娱乐的台柱子,都没有这样的资源吧?
这代言接的她心慌啊。
余温又将这个代言发给了陆行止。
陆行止也很无奈。
如果这个代言只是一般好的代言,他是不会让余温去接了好给自己留下个有资本的话柄的。
可这个代言太好了。
好到什么地步,哪怕余温这辈子都没有一部作品,这个代言也能让所有人记住她。
意大利顶奢。
程絮也是真敢塞。
陆行止:“接了吧。”
下午有一场和欧阳的对手戏,是张康在高中第一次受到欺辱之后,回家和张苗苗提出带她离开山里的一段剧情。
这段戏张康的情绪起伏和心境变化都很复杂,相较而言张苗苗的平静无波就像个陪衬,但实则两个人真要演好这段,都需注意很多细节。
欧阳非科班,仅凭一部戏便被评价为有天赋的原因,是因为他走的是体验派的路子,完全将自己代入了角色本身。
他入戏很深,演得自然好。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的粉丝都是用那个角色名来称呼欧阳。
演张康也是如此。
从中午开始,欧阳就在酝酿情绪。
学校里,一群同样来自大山的人围着他,学他佝偻着背,一只脚朝内,一只脚朝外,一瘸一拐地走路,指着他笑骂“那个哑娼养出来的怪物”。
他从山里考到镇上的初中,再从镇上考到市里的高中,可始终逃不开山里的人。
那群人看他这么优秀,原本很羡慕,结果放假回家,看到他走向的是哑娼的家。
张康很瘦,再加上身体的不便,平衡能力不好,他远不如张苗苗擅长打架,长得再高,被同龄人推两下也就倒了。
他被绑住了一条腿,因为这群人要帮他把两只脚掰正了。
被按在操场草坪上翻滚,挣扎的时候,张康除了眼神凶狠,整个人只像个丑陋,姿态可笑的土狗。
最后是老师解救了他。
可也是老师,让他知道了什么是黄赌毒,什么是卑微,什么是残缺,什么是廉耻。
山里的人看他是恶意的,是冷漠的,讽刺的,老师看他则是同情的,怜悯的,可惜的。
张康一个也不喜欢。
老师总说,张康啊,你怎么就生在大山里了呢,你要是在外面长大,哪怕是在乡镇,都指不定多优秀。
优秀。
这是张康最喜欢的词。
在这个词面前,他好像和那些不脑瘫,不结巴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想摆脱大山的欲望在今天解开腿上的绳子时格外强烈。
可怎么才能摆脱大山。
他跟大山唯一的联系,是张苗苗。
正好周末,张康带着一身的伤回了家,翻出了他和张苗苗攒钱的铁盒子,那是他下一年的学费。
他坐在地上,抱着盒子,静静地等着张苗苗回家。
他今天要做一件事。
他要让张苗苗到外面去。
到了傍晚,隔壁的饭菜香飘进屋里的时候,外门也响了。
张苗苗回来了。
头发凌乱,衣衫褴褛,脖子上隐隐约约的痕迹,让人一眼就知道她刚做了什么。
以往他们都是谁先到家谁做饭,张康出去上学后,只要回家,也会做饭,今天张康回来,但没做饭,张苗苗也没问他为什么不做,看见他也没觉得惊喜和想念,只将手里皱皱巴巴的两百块零钱扔进铁盒后,就往厨房走。
张康定定地看着那两百块钱。
他从上了初中开始,就不再让张苗苗去工地了。
张苗苗不明白为什么,她只知道这是个赚快钱的法子,不明白张康说的什么女性不是商品,什么会助长犯罪,一个字也不懂。不过张康闹得厉害,去一次回来就要吵架,张苗苗嫌吵架烦,便也不总去,只等哪次缺钱了,再去。
她不知道,这样挣来的钱,张康拿着上学都觉得恶心。
他能听见她听不见的讥讽,能读懂她读不懂的歧视。
但今天张康不想再提这件事了。
反正等到了外面,张苗苗自然就不会再做了,那里有警察,这样的违法行为,会有警察管的。
张康将那两百块钱捡起来,忍着恶心,展平了,和其他的钱放在一起,叠好了收起来。
张苗苗要在市里住,少不了用钱。
哪怕有残联,也不知道能帮到哪一步,又不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张苗苗愿不愿意。
他们两个习惯了靠自己。
张苗苗做好了饭,将饭菜端进屋。
张康吃了很多,也让张苗苗吃了很多。
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
要走到镇上,再坐大巴,到市里。
吃完了饭,张康便把要去睡觉的张苗苗拉到桌边,边说边给她比划。
“你,你和我,和我一起,到,到市里头去。”
张苗苗不懂,大半夜的到市里去干什么?
“我们,我们不回来了。”
不回来住哪?
“外,外头,市里。”
我又不上学,为什么要到市里去?
张康很烦。
每次跟张苗苗解释什么,都解释不通,解释多了张苗苗还懒得听,然后一意孤行地做她想做的。
可她偏偏老喜欢问为什么。
“你,你不,不用管,跟我,跟我出,出去,出去就是咯!”张康的语气已经有点急了,可越急他越结巴。
想到因为这结巴经历的一切,想到和大山纠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炼狱,想到张苗苗有可能不愿意跟他出去。
张苗苗不愿意跟他出去的话,他该怎么办?
张康急得胸膛起伏,可他看着张苗苗,第一次想到了和张苗苗分开这个可能。
他有资助,也能养活自己。
张苗苗也能。
或许他该摆脱的不是大山,是张苗苗。
他不是抛弃张苗苗,等他混好了,他会回来的,他会把张苗苗接走,会对张苗苗好,会养着张苗苗。
而且张苗苗什么都不懂,让她到市里,也许反而是累赘。
张康缓了几口气,抬起手,想着“你要是不走,我这几年就先不回来了”这句话该怎么比划。
想着想着,就想到了隔壁一个人病死在家的阿婶。
他知道张苗苗明明什么都不懂,不懂亲情,不懂责任,她养张康也不是为了什么,是刚好捡到了,就养着,模仿村里其他人,和别的人生活在一个屋里。
即便张康真的抛弃了她,张苗苗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想走就走呗。
可张康闭了闭眼,跟张苗苗比划:“市里,能,能过的比,比现在好。”
他看到了,他的同班同学的衣服文具,看到了火车飞机,看到了高楼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