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阿竹都没有入梦。
李不缺觉得自己大抵又是被男人的花言巧语骗了。
她拿出小册子,翻到柳家那一页。
“禹州……在哪来着。”
在去禹州的路上,李不缺偶遇了一个被捕兽夹夹住的猎人。
猎人看着四五十岁的模样,虎背熊腰,皮衣布袄,自称名叫老常,是此地猎户。
李不缺本没有打算多管闲事,偏那猎人毫无男子尊严地嚎啕大哭,涕泪横流地求她救命,说这附近尽是狼群,若是不救他,他必死无疑。
“你杀狼,狼杀你,天理循环,有什么可难过的。”
“可天理叫你路过此地,说明天理也想放我一条生路。”
李不缺觉得这人嘴皮子有点意思,便撬开了捕兽夹,将他放了出来。
猎人身无长物,只打了几只山鸡,便烤来赠予恩公。
他听说李不缺是个修士,便两眼放光。“听说修行之人皆有其道,道心纯粹方有大成。不知恩公修道是为何呀?”
李不缺咬了口兔子。“杀人。”
“杀人?何人?”
“长戎。”
老常顿了一下,然后拍着大腿道:“那不是传说里的神仙吗?九重天上的神将啊!”
李不缺没应。
猎户又道:“虽不知恩公为什么要杀那神仙,可恩公是肉体凡胎,区区百年,如何杀得天神呢?”
“百年不够,千年万年,总能杀得。”
猎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恩公有这般的气魄,什么事做不成呢!我亦有意修行,可否与恩公同行,学习一二!此一路,亦为报恩!”
“……?”
李不缺觉得这人可能多多少少也有点毛病。
跟一开始的印象不同,下了山的老常,似乎比李不缺还要不通人事,像是一辈子在山上没下来过似的,要钱没有,遇事就只会尴尬地搓手。
他每到一处,就东看看西看看,专去看那些最普通的玩意儿,像土包子进城。
不像跟着修行的,像蹭吃蹭喝的。
这种穷汉李不缺倒也见过些,反正他也跟不了多久。而且她的钱除了喂狗喂鸟修兵刃之外,也没有什么可花的地方,让他多吃两顿饭也没什么不可以。
而且莫名地,这猎户身上散发着一股浩然正气,加上他魁梧的身形,粗眉豹眼,看着比李不缺更像掏钱的那个。
老常虽然身上没钱,但人倒是很仗义,力气又大,许多小麻烦不必李不缺出面,旁人见了他就先偃旗息鼓了。
李不缺倒成了狐假虎威的那只狐了。
毕竟李不缺的小体格子,往老常身边一站,比狐狸也大不了多少,老常单手就能给她举起来。
老常像那种很典型的正派,嫉恶如仇,恩怨分明,路上遇到赌坊找孤儿寡母要债,都忍不住要出手,揍得几个打手落荒而逃。然后又把自己身上刚刚卖山货挣来的钱散给了那对母子。
怪不得身上没钱。
可若是遇到那些有苦衷的恶人,又只是教训一番,并不下狠手。
他说,他曾有个朋友告诉他,世人易受蛊惑,不是世人之过。
李不缺说,那你那个朋友也有毛病。
老常看着她,笑了笑,说是,他那个朋友是很特别,旁人都觉得她有病,但他知道不是。
“你那朋友也是修道之人?”
“算是,嘿……不过她可比我小多了,我遇着她的时候,她跟你差不多大。”
老常说起他那个朋友,十里八乡都没人比她更凶的,上山能擒虎,下海捉蛟龙,但就是生得一副软心肠,见了受苦的就忍不住要去帮,见了恶人,也要问清楚他的苦衷……
“那他最后一定死很惨。”李不缺说。
“恩公何出此言?”
“猜的。”
“恩公猜错了,我那位朋友得证大道了。”
“大道,什么大道,得证了大道,便解脱了吗?”
老常沉默了。
他说,最后他的那个朋友自己选择了不解脱。
问说为什么。
答说若是吃糯米糕都没滋味了,那她宁愿不解脱。
这个回答倒是让李不缺难得地笑了一声。
“那确实是得证大道了。”
去禹州的路程不短,老常倒也没掉队,他脚力极好,耐力也好,据他自己说,是追踪猎物练出来的。
也不知是什么道理,跟着李不缺走很容易就遇到很多前半辈都没见过一个的妖魔鬼怪,而且往往只一个照面,对方就妖头落地,老常都来不及掏出自己的柴刀。
李不缺上手去摸金银细软的动作却是非常熟练,让老常觉得他俩像是在杀人越货。
“恩公……莫不是绿林出身啊……”
李不缺灰白的眼睛毫无感情地盯着他一会儿,然后继续摸细软。
虽然老常觉得从死妖身上掏钱有点伤天害理,但是晚饭的白切鸡红烧牛腩火腿配汾酒滋味也确实不错。
老常喝多了,便絮絮叨叨些有的没的。“这人间滋味啊……怪不得……”
“你没来过人间?”李不缺突然问道。
老常摆了摆手。“山人不多见红尘罢了……”
老常身上多有蹊跷,至少,在他出现之后,李不缺既没有再做过噩梦,也没有再堕入魔域。
一日,二人路过野山,忽闻有人惊惶呼喊,李不缺偏了下脑袋,大黄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老常跟着大黄跑过去,竟找到一个被老虎逼到了树上的家伙。
未及分说,老常搭弓射箭,将弓拉得如满月一般,一箭斜插进那老虎的脑袋。
“好箭法!”树上那人击掌赞叹。
待李不缺来到树下,老虎已经断了气。
这一箭射得很刁钻,箭从后脑入,眼眶出,十分完整地保留了虎皮。
而树上那人张望一番,忽然喊道:“小疤脸?”
李不缺抬头看去,躲在树上那人,竟然是燕三。
那个当初带她一起偷东西的偷儿。
这位有名的义贼抱着树干,探着脑袋,脸上满是捡回一条命的欢喜。
“小疤脸,几年不见你头发怎么白了?”
李不缺朝老常使了个眼色,后又看向树上的燕三。“你打算在那挂多久。”
老常将这只老虎卖了个好价钱,于是三人理所应当地找城里酒楼搓了一顿好的。
燕三似乎很多天没吃什么好饭了,狼吞虎咽,恨不得把碗碟一并吃了。一连清了三遍桌子,直到肚子涨得再也吃不下,才将嘴上的油光抹了抹,恢复他那副义贼的风度。
“那山偏僻,不常有人走,你怎么会在那?”老常问道。
李不缺慢条斯理地端着饭碗,一边喂狗,一边喂鸟。
神偷拍了拍肚皮,脸上洋溢起自在的笑容。“若是旁人,我肯定不说,但既然是救我的恩公和小疤脸,我倒是可以相告。实不相瞒……”
他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道:“我啊,准备去禹州干票大的。因此啊,想着抄个近道,谁知会遇到那大虫,多亏你们两位出手相救,救命之恩,来日必报。”
李不缺挑眉:“去偷柳家?”
“哎呀小疤脸你可真是了解我!”
老常一听说是去偷东西,神色就很不赞许,“偷东西……不太好吧。”
“哎呦恩公,这是什么话,我是义贼,劫富济贫的!”
李不缺轻敲了两下桌面,然后点了点头。“我入伙。”
燕三没急着答应,而是摸了摸下巴,头往李不缺的方向伸了伸。“小疤脸,你没去修行么?怎么又想来掺和这些事情?”
“略有私怨。”
“哦——”燕三意味深长地点头。“那好说了……但还是老规矩,到时候,我八,你二,怎样?”
“成交。”
老常还是觉得这事儿不妥。他偷偷找李不缺说,咱缺钱可以走正道,何必要去偷?
“我不缺钱啊。”李不缺回道。
“那你为什么要跟他一起去偷呢?”
“闲的。”
听闻此言,老常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恩公啊……世上之事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一句话就把老常噎住了。
他固然是不同意李不缺和燕三去偷东西的,可恩还没报,便只能上了这条贼船。
“恩公,你以前做过贼?”
“做过。”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当然是为了钱。”李不缺语气很是理所应当。
“可这世上,比钱重要的事情有很多啊……”
“啰嗦。”
如果李不缺上过私塾,那么先生一定会说她不通教化。
她曾经想要很多很多钱,只要有了足够的钱,就能过上设想中的好日子,不会挨饿,不会担惊受怕。
当然,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这条三人贼船就这么一路往南,没想到临近禹州地界,官道的最后一个驿站处,早有官兵在等了。
沈晏。
他就穿着一身玄色官服,光明正大地坐在驿站的大堂里等。
燕三一见官差就想跑,拽了几下李不缺,她却不动弹。“小疤脸,跑啊。”
李不缺盯着玄衣官差,面色并无一分改变:“你怎么知道我会路过这。”
“禹州的必经之路。”沈晏打量了一番她身边的两个陌生人。“查了一路踪迹,算得出你是往禹州去的。这两位是?”
“同伙。”李不缺直言不讳。
“行,那我记一下。”沈晏点了点头,然后挥了挥手。“正好,坐下一起吃饭吧。”
燕三心惊胆战的观察沈晏,拿不准这当官的究竟是想干什么,跟李不缺又是什么关系。却见李不缺已经很从容地坐下了。
老常见李不缺坐了,便也坐下来,倒了碗茶水。
沈晏像是没看见这两人似的,只问李不缺的话。“你去禹州干什么,该不会真打算嫁给那姓柳的吧。”
话一出口,燕三就呛了一口茶。
“没有。”李不缺也倒了一碗茶。“去偷钱,顺便杀个人。”
燕三呛得更厉害了。
“那姓柳的……是有些轻浮,但也罪不至死……”沈晏的语气温和了下来。
“看情况再说。”
“那我跟你一块去。”
“偷钱?”
“恩。”
这种对话发生在一个官差和罪犯之间实在太过诡异,以至于燕三愣在那半天没回过神。
贼船上多了个官差实在是闻所未闻的事。
燕三悄悄戳了下老常:“老常,你不觉得这事很怪吗?”
“……”老常叹了口气。“怪的只有这一件事?”
于是,现在贼船上有四个人了。
虽然说沈晏不分钱,只参与,但是当着官差面讨论进城之后怎么摸进柳府偷东西,怎么想都还是太奇怪了。
尤其是这官差看着实在很不好相处。
燕三捞过李不缺,小声问道:“这人靠谱吗?该不会前脚我们进去,后脚他就叫人给我们抓了吧。”
“应该还行。”
“什么叫应该啊?不是,你跟他什么关系啊?”
“追捕和被追捕的关系吧。”
“啊?”
说这话的时候,沈晏很自然地随手塞过来一把酸梅糖。
“不是,既然是追捕他为什么又要一起去偷东西?”
这回轮到沈晏回答了:“防止她在偷东西的过程中弄死人。”
“……”
讨论如何行动讨论了大半夜。
柳府家大业大,院落多,家丁也多,想要摸进去并不容易。
燕三提议,按老传统,先让一个人进去摸几天点,把地盘摸清楚了,再寻机窃之。
沈晏觉得可行,便问李不缺的意见。
李不缺抬眼看了看三人。
“不能用法术吗?”她问。“这样怪麻烦的。”
“……”燕三的眉头紧皱到了一起。“所以我才不想跟你搭伙啊小疤脸。”
在燕三看来,窃术似剑术刀法一般,哪有人会在切磋剑法的时候抬出攻城弩齐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