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缺,禹州季田县人士,县衙捕头。
今日一如既往,鸡鸣时起床,天色未明,东方天际隐隐发亮。
随着最后一声打更声,李捕头洗漱完毕,拾两根柴热灶,打些水进锅,撒把米,再把昨晚没吃完的饼子上锅重新蒸一蒸。
她觉得今天好像有哪不一样,但是盯着灶火思考了半晌,没想出来,遂放弃。
稀饭和饼子都热好了,老头还没起,她自己先吃了,潦草吃完披上衣服往县衙赶。
巷头的油条铺子搬开门板,老板热锅,老板娘在旁边擀面切面,见着行色匆匆的李捕头,也一如既往地打了声招呼。“李捕头,又这么早!”
“早!”
到了县衙,天色渐亮,交接值班,检查轮值表。
昨夜无事,无盗,无火情。
其实季田一直如此,他们实在不必每日都认真检查,作为捕头的李不缺也没有必要每日都这么早起。
但谁让他们有个比他们还较真的县令大人。这个点,杨大人早早就起来批阅文书了,他们这些下属还能睡懒觉不成。
县衙门口的堂鼓不知为何落了灰,大门的铁环门栓也好像久欠清洁,一抓就一手污黑。李捕头遣了俩小捕快,提桶打水,刷洗抹布,将堂鼓和大门口彻底打扫了一番,连角角落落的陈年积灰都让他们扫干净了。
亮亮堂堂的,这才是季田县衙嘛。
李捕头收拾收拾,出去巡街。
街坊四邻与捕快们关系很亲近,他们尤其喜爱其中那位年轻俊逸的女捕头,所以总是时不时就要给她塞些果蔬。
李不缺倒也很想收,公食银不够花,家里还有个啃小的老头要养活。但是县衙明令,随意收受百姓财物的,杖二十,便只能通通咬牙婉拒,硬着头皮受下了大公无私的美名。
东西送不成,年纪稍长的婆姨们便又想给她说亲,说东家郎君年轻端正,西家郎君踏实肯干。最离谱的,甚至给她介绍起了好闺女。
这些婆姨们比匪盗还难缠,搞得李捕头只能落荒而逃。
同僚捕快们拿她打趣,说让她考虑考虑,去相一个娶回家。然后一人挨了一刀鞘,就都老实了。
李不缺本以为今天会继续如往常一般平静无事,路过闹市,却突然被一个疯汉撞了个正着。
疯汉痴言呓语,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鬼啊怪的,被摁在地上也不老实。
正要把人押回去,抬眼又见到两个年轻的外乡人。
其中一位身形矫健,目若朗星,看着似乎是练家子;另一位……老实说,李不缺这辈子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不止长得似谪仙人一般,仪态一看也知是出身世家大族。
年轻的练家子模样看起来挺机灵,说话却是前言不搭后语,先开口直接叫出她的名字,然后又突然喊她小白,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李不缺一头雾水,正考虑把这小子跟那疯汉一起抓了,旁边那位俊美公子把他往后一拦,一脸歉意,说这小子是他堂兄弟,从小脑子就不太好,总是乱认人。
那青年闻言,气得要跟他动手,又生生被按了下去。
俊美公子说他们兄弟二人是商贾,见季田民风淳朴,意欲在季田置办些产业,兴商利民,所以想拜访一下县令杨大人。
李捕头更是困惑:你想置办产业,自己去便是了,为何要拜访县令大人?
直到俊美公子补上一句:“在下是禹州柳氏,竹山。”又摆出了刻有柳氏家印的玉佩。
李捕头倏地眼前一亮。
须知道,商贾是商贾,禹州柳氏是禹州柳氏,不可一概而论。
刚刚还冷着脸的李大捕头立刻换上一副亲切的笑容,上下打量二人一眼,很爽快地答应了。
眼看李捕头变脸如翻书,旁边的青年目瞪口呆,连连咋舌。
『钱能通神啊。』
彼时杨恩明杨大人正在田间检查春耕的情况,堂堂的县令大人穿着与农人一般无二的粗布短打,挽着袖子与身边的几位农人在犁好的地里笑呵呵地聊着天。
身后的小书童杨枚小心地把自己的衣服系好,免得沾上泥土,抬头看看自家大人,哪还有一点读书人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庄稼汉。
“老杨——”远远传来一声呼喊。
杨大人回头,眯着眼睛循声望去,只见李捕头带着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从田埂上走了过来。
“老杨——看,我给你带财神爷来了——”
杨恩明笑着摇了摇头,“这小李,光天白日的,哪会有什么财神爷,真是惯会开玩笑。”
待到几人走近,看清来者相貌,杨大人稍有惊讶。
李不缺还没来得及介绍,杨恩明反倒先开口了。
“柳二公子?”
竹山拱手一揖:“杨大人,久违了。”
“哈?你们认识?”李不缺挠了挠头。
杨恩明赶忙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急匆匆从泥地里上来。
几人借了一步,去路旁茶摊详谈。
小书童跟李不缺在外边站岗。
书童不解,两个来做生意的商贾罢了,老爷为何要这么重视,与商贾交往甚密,实在有损官老爷的形象。
“你家老爷缺钱啊,小杨梅。”李不缺说着往嘴里塞了一颗酸梅。
“我们老爷为官清廉,怎么会缺钱。”杨枚气鼓鼓的,很不服气。
“老杨要疏浚河道,挖堤引渠,要办童学……哪个不用钱?”
“朝廷不是很有钱么?”
“朝廷?”李不缺笑了一声。“朝廷的钱又不是季田的钱。若是柳氏在季田兴商,那么很快季田就会真正成为商道商网的一部分,到时候老百姓能赚到钱,有活干,衙门有税收,那才是季田的钱。”
杨枚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虽然不是完全明白,但是感觉她说的很有道理。
茶摊之中,三人相谈甚欢,临别时,杨大人交给李不缺一个活:接下来几天带两位贵客好好考察一番季田的风土人情。
“啊?”
李不缺以为自己带路过来已经是干完了活了,怎么还要包售后。
杨恩明朝她招了招手,捋着胡子小声道:“要是谈下来了,给你一两辛苦费。”
“成。”李捕头眼前又一亮。
有钱能使鬼推磨。
但招待客人,李不缺这还是头一次。
嗯……带人看看河道,看看农田,看看坊市,找个地方吃饭,再找个客栈住下,差不多应该是这个流程。也没有多难嘛。
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两位贵客好像对河道什么的兴趣不大,反倒对她颇感兴趣。
不要求看坊市,而是要求她平时干什么,今天就干什么,他们跟在后面就行。
让她像平时一样?可平时身后也不会跟着俩陌生人啊。
给他们点的饭食,他们兴致缺缺,反而一直盯着她吃饭。
给他们找的客栈他们也不住,非要看看她住的地方,说是要从底层百姓的生活状态才能看出本地真正的营商环境情况。
李不缺敏锐地察觉到这二位对她本人非同寻常的兴趣。
天地良心,她李不缺是喜欢钱,但还没到会为了钱出卖色相的地步。
可就凭那位竹公子的样貌,会图她的色?不太可能吧……
她浑身不对劲,但事关季田民生,还是得照旧买菜回家给老钱头做晚饭。
如果是平时,下个青菜面就差不多了,但来了客人,自然就不能这么寒碜了,好歹加俩荤菜。
她亲自下厨,两位贵客倒是来兴趣了,竹公子更是系起袖子就要来打下手,给她吓得不轻。“公子您身娇体贵的,这种活我来干,您坐那等着就行。”
“捕头说笑了,在下平日里便喜爱庖厨之道,李捕头难道要驳了在下这为数不多的乐趣吗?”竹公子莞尔一笑,美貌差点晃得李捕头脑子短路。
有钱人都是这么难以捉摸的吗?
李不缺掌刀,竹山掌勺,在厨艺上一无所知的沈晏尴尬地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跟院里的三条狗大眼瞪小眼。
三只花色各不一样,除了大黄之外,还有一只黑狗,一只花狗。其中他就只认识大黄,另外两条狗实在是不熟。
但柳二公子却能准确地叫出它们每一只的名字。
大黄,二黑,小花。
名字敷衍得像是没什么文化的人起的。
不对啊,他们不是来调查季田县新的异变来的吗?失忆的捕头小白,凭空出现的小白家,每件事都这么诡异,但为什么柳二公子这么理所应当地开始做饭了……?
从早上开始,整个季田就都不对劲。
如果说此前的季田还能说是受到了县衙精神暗示,因此无视了所有不合理之处的结果,那么如今的季田就几乎是被重塑了现实。
不仅是白日出现的捕快和看起来与寻常人无异的县令大人,许多早已死去的人,也突然回到了家人身边。
沈晏他们之前住的客栈,本是寡妇老板娘带着独子支撑经营,可今日跟着小白捕头再访的时候,柜台里站着的却是那个老板娘口中早亡的丈夫。
许多之前因为在县衙中任职而人间蒸发的人,也突然就回到了各自的家里,而且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似的。
似乎所有人都陷入了一场和和美美的团圆梦里。
整个季田县,最不寻常的存在当属面前这个李捕头。
李不缺分明前日才到季田县,她不可能是季田县衙捕头,也更不可能与县令熟识。
可为什么偏只有她被横插进来,还凭空被生造出一个全新的身份?
难道说今日的剧变,正是县衙吞下同化了李不缺的结果吗?是李不缺让县衙突然强大到现在这副样子?
那么眼前的人究竟是小白本人,还只是县衙扭曲出来的一个虚影?
沈晏的胡思乱想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哪来的香味……丫头你今晚做的什么菜啊,这么香?”
一名枯槁的老人佝偻着从屋里走出来,披着泛黄的白色旧衣,眯着眼,边打哈欠边挠着胸口。他循着香味走近了,才将将看清院里的两个陌生人,浑浊的眯缝眼睛倏地睁大:“哎呀呀,丫头,看不出来啊,平时不声不响的,一出手就带回来俩女婿,不错不错,模样都挺俊。”
沈晏愕然,眼前这个老人……不是钱小妙的父亲钱老么?
“这两位是县令大人的贵客,老钱头你那张嘴给我消停消停。”李不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把手上切好的菜丝下锅。
“啧,不是女婿啊……”老钱头不无惋惜地咂摸嘴,然后就悄悄朝着刚乘进盘子里的菜伸手。李不缺头都没回就一筷子打上去,老贼猫不忿地哼了一声,背着手坐到了院中的桌旁。
沈晏更加局促了,目光转向他处等着开饭。
不多会,饭菜上桌,老钱食指大动:“咱今儿是过年了?”
“你说的好像我平时没有给你饭吃一样。”
这么一个普通的小院里,坐着四个不那么普通的人,吃一顿很普通的晚饭。
这还是沈晏第一次吃李不缺做的菜,他其实有点紧张。尝了一筷子豆角丝,不咸也不甜,说不上惊艳,也并不难吃,就是平平淡淡的家常菜味道,嚼起来有点脆,口感很好。
但这刀工确实很不一般,粗细均匀,长短正好,很有些功底在。饭菜也是真的饭菜,吃下去有饱腹感,并无异样发生,体内没有杂气。
他看向竹山,竹山吃得慢条斯理,时不时地停下来,点点头,然后笑一下。
钱老忍不住地开始打听竹山是哪里人,生辰八字是多少,家里有无兄弟姐妹,有没有纳妾娶妻。柳二公子正准备答,就被李不缺猛咳嗽打断了话题。
钱老小声抱怨起来,竹山低着头笑。
难道在场的四个人里,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这种和睦温馨的场景很诡异吗?
若是平时,这样的家宴沈晏一定会吃得很高兴,可今日实在是食不下咽,吃两口就抬头看看面前几个人,他甚至有种只有自己格格不入的错觉。
是夜,李不缺腾出了自己的屋子给他俩住,自己则卷了床铺盖,睡堂屋去了。
沈晏和竹山自然不同意,但李不缺说什么也不肯让客人睡堂屋打地铺,初春这么冷的天,指不定要睡出什么毛病,要是有什么万一,她可担待不起。
“你们二位若是不肯住里屋,我可就得在院子里打铺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