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有条不紊地指挥车队中人推车:“深秋的雨不比夏天,一下就是整天整夜;此处虽然没有客栈,但距离城门只有一个时辰的路程。”
“咱们快些进城,下午就能到家。那时候每人赏二两银子,大家各自回家和家小团聚,岂不比在秋雨里歇着舒坦?”
沈长生话音刚落,众人便都振作起来——
是啊,此番在外小三个月,家里的婆娘孩子还不知道怎么记挂着他。今天回了家,婆娘大概会又哭又笑地给他打水烫脚、再弄几个好菜小酌一番,那该有多舒服?
思及此,不少青壮男人都脱了上衣,又把裤腿挽到了膝盖上,用力将湿淋淋的腰带系在腰间,又咬着牙去推车。
伙计们肩背手臂上的肌肉拧成了块,前面车夫还在抽骡子。几番尝试,板车猛然一跳,总算驶出了泥坑。
沈长生心头一松,却并没有上车,只是嘱咐女儿不要掀开车帘,免得淋湿了衣裳。
进了城,沈长生亲手将银两送到伙计手中,确定所有人都收了银子离开,这才将货物交给了铺子的掌柜,自己同女儿回家去了。
离家三月,远远看见家门的时候,沈禾忽然想哭。她刚刚掀开车帘,就见弟弟沈乔撑伞等她。
沈乔右手撑伞站在门口一侧。他左腋夹着件毡衣,左手还握着把伞。人小伞大,沈乔模样有些滑稽。
见沈禾出来,他连忙倾伞去接,面上焦急变成了笑,又不由分说地一把将伞塞给她:“姐你慢点,别淋了雨,当心染病。”
沈乔小沈禾八岁,个子只到她心口。这会儿沈乔一面端详沈禾面容,一面还要撑伞,不免有些吃力。
沈禾心头一软,顺手接过他手中的伞撑开,拉着他手往家走:“小乔越来越贤良淑德了。”
“……”
“沈禾我警告你,再这么叫我,我们就完了!姐弟情谊就此断绝!”
沈禾抿嘴笑。
乔者树木高大,本是个好名,可惜江南大小乔名声太大,小乔渐渐成了貌美女子的代名词,也成了沈乔多年的苦恼。
不过姐弟分离三月,沈乔也没心思和沈禾吵嘴,他痛斥的声音很低,连雨落伞面的沙沙声都盖不住。
“娘怎么没来接我们?”
“在催促厨娘做饭。今天娘要人做了好丰盛的一桌饭菜,说要给你们接风洗尘。”
“太好了!你不知道,这一个月我们一直在赶路,好多时候大饼干肉凑合吃,饼子干的一碰就碎,水里还有土腥味儿,难喝死了,我现在胃里还泛酸呢。”
“活该,谁让你跟去的,还不带我……现在回家了,咱家喝的水都是玉泉山挑来的,这下你没意见了吧?”
脚下的碎石小路平坦美观,圆润的鹅卵石硌着脚心,隐约有些舒服。
眼见客厅到了,沈禾停住脚步,取出一把七寸长的匕首来:“呐,给你。”
“还有我的礼物?你这回去辽东,不是为了给李敏找珍珠吗?”
沈乔面上难掩惊喜,却故作平静地接下匕首,又恍若无意地摆弄着:“这是貂尾?哇匕首怎么是黑色的!它反光啊!”
那匕首不过七寸,周身漆黑,入手沉甸甸的。它虽然有一小截毛茸茸的黑色貂尾做装饰,但入手冰冷,拔出鞘轻轻一晃,就是一阵刺眼的冷光。
冷暖相对,越发显得匕首寒光四射,锋利敏锐。
“行了行了,先吃饭,我都快饿死了。”
沈禾忍笑走到客厅,收了伞放到一旁沥水,率先进了客厅:“娘!”
沈乔有样学样地收了伞,偷偷把匕首塞进衣袖。
匕首入袖,可圆滚滚的貂尾装饰却跳了出来,沈乔又把露出袖口的貂尾也塞了进去。
客厅里,沈母周夫人正替丈夫整理衣领。
沈长生衣裳尽湿,本想着洗过澡再吃饭,夫人却执意不从,让他擦了擦身体就来吃饭,口中念念有词:“……外头太冷,先吃了饭再说沐浴的事。”
沈长生无奈地笑,张开双臂任由夫人摆弄,待她收手,方才抚袖落座。
沈禾姐弟也坐了下去。
不等父亲动筷子,沈乔就殷勤地给几人盛汤——沈家人习惯在用餐前喝几口热汤暖胃。
头一碗照例先给了沈长生,次碗却饶过母亲给了沈禾:“姐你尝尝,鲈鱼鱼圆,还加了莼菜呢!”
西晋张翰见秋风起,便开始思念故乡吴中的菰菜、莼羹与鲈鱼脍。此后莼鲈之思便代指思乡之情。
而吴中,正是苏州别称。
两位祖籍苏州的旅人终于回了家,这碗莼菜鱼圆汤恰当其时,一家人便同时笑了起来。
屋外秋雨绵绵,落在整洁的鹅卵石小路上沙沙作响,惬意至极。
屋内菜香氤氲,沈禾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饭,不时谈些旅途中的见闻——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自家人吃饭,哪里有那么多的规矩?
周夫人举箸为丈夫夹了一只圆滚滚的虾仁,言语里带了关切:“怎么不见穗儿?”
沈穗便是跟着沈禾父女前去辽东、却不幸被风寒击倒、被迫滞留在辽东的丫头。
沈长生闻言叹息:“她病了,我把她托付给佟兄照料,来之前留够了银两,想来过段时间她就能回来了。”
周夫人也叹息,叹息着又庆幸起来:“不过,这回咱们苗苗没有生病,这倒是不容易。”
提到穗儿的时候,沈禾就默默咽下了口中的食物。这会儿听到自己的名,沈禾笑:“爹照顾的好呗。我就说我出去没问题,您还不信。”
沈长生笑着吃下虾仁——
沈禾生病滞留辽东宁远侯府、季松对她百般照顾的事,沈长生并不想让妻儿知道,因此早就用沈禾私下谈过,决心将这件事瞒下去。
“话虽如此,可你素来体弱,”周夫人依旧有些不放心,蹙着眉头吩咐沈禾:“苗苗,这次你也累坏了,最近就别出去给人义诊了。”
沈禾为了积阴骘,每到初二、十六便去给人义诊。因着在自家铺子前面义诊,除开年关,倒也风雨无阻。
此番母亲开口,沈禾自然应是:“嗯,明天我把珍珠给敏敏送过去,回来就好生歇息——去辽东前,敏敏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给她带些珍珠回来。我要是不给她送回去,她能直接生吃了我。”
一家人大笑起来,周夫人叹息着欣然应允:“敏敏那孩子也不容易,这段时间没少来看我,几番询问你的情况。”
“你去看看她,也好给她报个平安。”
沈禾也笑:“娘你被她骗了,她只想要珍珠,根本不想见我——但娘开口,我就大发慈悲地亲自去看看她!”
沈禾李敏相交多年,没少互相调侃打趣,周夫人也不觉有异,又替沈禾夹了筷子豆腐。
沈禾夹起豆腐送入口中,暗暗松了口气——
好险。
她答应帮季松打造一副头面,这事还要拜托敏敏去做。此番借着送珍珠的由头,倒能把这件事给瞒住。
季松送珍珠这事,就连父亲也不知道。只要把物料送到李敏手中,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却不想沈长生忽然发话:“苗苗,晚上陪爹一同去书房谈谈?”
“啊?”沈禾一愣,反应过来立刻笑了:“好啊——”
“好什么好,你们父女谈了三个月还没谈够?”周夫人没好气地剜了丈夫一眼:“苗苗刚刚回家,你怎么也要让她好好歇一歇。”
沈长生只得陪笑。他夸张地拱手:“为夫自当听从夫人吩咐。”
周夫人转怒为笑,沈长生心头却百般苦楚。
此番季松送来许多回礼,沈长生一直想问女儿和季松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外头人多嘴杂,沈长生不好发问。
如今好不容易到了家,却还得往后推。
不过此事需要瞒着夫人,沈长生只好作罢。
沈禾也笑着放下了心,暗暗盘算着要要送多少宝石过去。
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闺房,沈禾一进来就察觉到了困意。
出门在外梳洗不便,整个回程途中,沈禾都没怎么沐浴,最多弄盆水擦洗一下。
此时终于回了家,沈禾舒舒服服地泡着澡,泡着泡着就睡着了。若非凉了的洗澡水冻醒了她,她怕是会睡在浴桶中。
秋雨缠绵整夜,次日中午才停下,可天色照旧阴沉沉的,俨然一副睡觉的好天气。
沈禾顺理成章地一觉睡到了下午。
沈禾睡醒后懵了好久,直到乳母洪妈妈调侃她睡到了下午,她才清醒过来。
下一刻沈禾尖叫出声:“我约了敏敏下午见的!惨了惨了!”
说话间跑到衣架前换衣服。草草洗了脸后,毛毛躁躁的头发也没时间梳理,两三下疏通后编个辫子就往外跑。
跑到院子里才想起没带珠宝,又慌慌张张地折回来带珠宝。幸好她昨夜临睡前把东西归置好了,不然还得好一阵手忙脚乱。
饶是如此,等到了荣宝轩时,李敏已经等候多时了。
荣宝轩临湖而建,是个檐角飞翘的三层小楼。它屋脊上坐着狻猊,檐角下吊着铃铛,远远望去不像铺子,反倒像件玲珑精致的赏玩之物。
荣宝轩一二楼用来做生意,三楼却非贵客不能进入,很是清静雅致。
雅致到提着裙子噔噔噔跑楼梯的沈禾都有些面上发红,下意识放缓了动作。
房门打开时,李敏正两手托脸,在临窗的桌子前坐着赏景,闻声慢慢转过头来。
见是沈禾,李敏立刻笑着起身:“咱们沈大姑娘总算舍得看我来了?”
沈禾放下心来,用背顶上屋门,豪气万千地将白绸袋子放到了临窗的黄花梨木桌上:“敏敏要的东西,我就算上刀山下油锅,也一定会把它给你带回来!”
一语罢,两位姑娘笑成一团。李敏伸手去掐沈禾的腰:“欸你腰胖了,看来确实没受委屈!”
“爪子拿开!”沈禾悲愤欲绝地打落李敏的手:“昨天吃的!我才没胖!”
寒暄了好一阵,李敏终于将目光放到了白绸袋子上:“……苗苗你阔了?这么好的珍珠就装在袋子里?你你你你发什么财了?!”
“……”
沈禾也有点无语凝噎。
这袋子还是季松送来的那只。沈禾不想这事被父亲知道,因此没敢大张旗鼓地妥善安置珍珠,想着回家后再好好安置它。
没想到一觉睡过了头……就这么拎着袋子来见李敏了。
沈禾没说话,李敏把手插进了袋子里,一瞬间瞪大了眼:“好大的珍珠!”
“这珍珠都能当贡品送进宫里了!”
“苗苗你从哪里弄过来的?啊啊啊苗苗我爱你!你真是我的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