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三年到绍兴二十一年。我从十四岁长到了二十二岁。最是青春年月的八年,我都在这红香楼里度过。
我的名字变成了雪梅,有人喊雪姑娘,有人喊梅姑娘。雪和梅,都是多好的词多美的景啊,却偏偏有些讽刺地用在我身上。
我成了迎来送往的老手,那个天真活泼的梅姑大概早就死了。屋子里的人每天进进出出,我与这个喝酒,与那个陪笑,喂他们吃饭,和他们睡觉,满足他们的要求——无论什么要求都不会属于过分要求,我必须满足。早年在家里爹娘教我读的那些书、写的那些字、识过的那些音律,未曾想到最后都成了这风月场上陪笑的玩意。日月如梭,镜子里的脸开始长得更成熟起来,甚至开始有一点衰老。我在脸上化上越来越浓的妆,涂上越来越香到刺鼻的粉,笑得越来越无所顾忌,在每天固定的时间打开门,迎接一批又一批“客人”。
我偶尔还会想起我小时候那一句“想要从军”的话,看看现在的鄂州军吧,从上到下,每日来吃喝嫖赌的络绎不绝,若再有什么战事,就这等将士,可不都是去送人头。想到这里我甚至会产生些更阴暗的想法,希望他们真去平个乱或做个什么,都被乱刀砍死算了。
大厅里常在半夜有哭声响起,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我看到她们,便总会想起当年的我。不同的阁子里也常有哭声骂声争执声,我在不同的怯生生的感激眼光里推门而入,大方地行礼,熟练地凑上去调笑,把自己的口脂抹到根本记不住的脸上——“这位爷,新来的不懂事,何不来我这里坐坐?”
我也常在晨光熹微、短暂安静无人的间隙搂着不同的小妹妹,任她们在我怀里哭,告诉她们活下去是最要紧的,总会有恶有恶报的那一天。
可那一天真的有吗?在哪呢?我能为那一天的到来而做什么呢?人不能总等别人来救自己,可我们依旧都是虎口里的羊,自顾尚且不暇,何况其他。
我来这里的第三年,因为表现得“出色”,经常被派去接待一些大小头目,从一个军官口里套到了我爹娘的情况。自从我被掳走后,爹娘去都统制府求了不知多少次,花了不知多少钱,甚至被打了不知多少次,都没有得到半点消息。我上面只有一个身体不好的哥哥,下面也没有弟妹,又听说田师中因鄂州军人数锐减,年年强拉壮丁,哥哥也被拉了去,再无音讯,生死不明——按理来说这不打仗时候也不会随便死人,可这田师中与张俊作风一脉相承,兵士就如奴隶一般,稍有不顺,动辄打杀。那军官自然不知道我是哪家女儿,只说那二老惨哟,子女俱无,开始还天天以泪洗面,现下倒也寻常过日子了,也不知是想开了,还是想不开了。
——我心里哀恸后又冷笑,可不如我一般,都是被你们害到如此地步,只剩一条命了,不活着就去死,不想死就活着,还能怎样?可我面上只能笑着逢迎,温存软语,好再稍多套点消息出来。
再一年后我熟识了几个更大的头目,又讨得一个田师中亲将的欢心。那夜趁着管事的头儿心情大好,我终于送出了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家信。那封信我写好太久了,甚至不知道里面的话还是不是我此刻想说的。我写道,孩儿尚在人世,就在这红香楼里,现下一切都好。爹娘若能得此信,万万听我一言,不要来看我,也不要想着赎人,不要叫人知晓,否则我们两下都会被带害——我把这一句写得最大,描了两遍。我又写,孩儿不能在家尽孝,又辱没家里的脸面,有负父母教诲。二老珍重身体,勿以我为念,也勿为我伤心或动气。
我还想写一句,之后便当我这女儿不存在也罢——究竟清白人家谁家想到自己有个女儿在青楼卖笑,都会脸上无光。但我究竟下不去笔,这明明不是我的错。
在我几乎忘记这件事时,半年后,家里的回复竟然七拐八弯通过一个卖首饰的小哥传进来。那小哥一两个月来一次,趁着某日照面,悄声道:“我是你邻家婶婶的远房表侄子,梅姑娘,你爹娘收到了你的信,要你且珍重,他们不会来明面上找你,但定要想办法把你弄出去。”
——寻常人家,便是头破血流,除了抓住点吃人的老虎无意漏下的所谓善心,从牙缝里抠一点骨肉出来,旁的能有什么办法呢。这田师中的干爹张俊,自绍兴十一年参与冤案后更权势滔天,封了清河郡王,连官家都礼遇极重。我的经历倒与这世道契合了起来,皆暗沉沉不见天日。
那夜我少见地心绪低落,我之前一朝想开了,早已一切全抛豁了出去,便再有多少在父母羽翼下从未见过的难和恶,也分毫没有影响过情绪。那夜我却全连笑都快陪不动了,偏来的又是几个田师中亲将,喝多了竟然说起跟着张俊时的旧事——说绍兴十一年那个雪夜,他们陪着兴致勃勃的张俊去看砍头;说绍兴十二年的大年,临安城的庆祝活动如何大,官家怎样称赞张俊。他们笑得无所顾忌,还拉我去,大着舌头道,小娘子就是鄂州人罢?当年是不是还被逆贼蒙蔽过双眼?
我只觉喉头顷刻涌上一口热血,几乎吐了他们满身。
但我没有吐出来,我强咽下那口血,强忍回四年里再没落过的泪,从桌上拿起一瓣橘子喂给他,熟练到机械地上去逢迎:“军爷说的自然都是对的。国家大事,妾身一介女子怎么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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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二十一年的大年依旧来得匆匆,腊月二十九,我依旧在深夜无人时拿着屋子里的瓜果悄悄祭拜岳相公众人。屋外飘了一点细碎的雪,今天很冷,岳相公殉难时临安也是个雪夜,我想,是不是也这样冷,冷到绝望。临安有红梅吗?热血洒在雪地上是不是就红梅一般?我与他只有那一面之缘,幼年记忆里恍若仙人的将军本来也没看清面目,现在早已连轮廓都模糊了,他更像一个象征,于我,甚至在冥冥之中成了一种激励——虽然我也不知道在激励我什么,拖着这残花败柳的身体活下去吗?和鄂州城里这些恶势力斗争吗?至少保全一些能保全的东西吗?为国效力吗——这是我自小的梦想,可我现在一年一年自救且不得,拿什么为国效力?我每日在这里陪各种军士欢娱,不但不是为国效力,岂不也是军队退化的帮凶?
我在地上对着不存在的东西拜了一拜,窗户大开着,又有雪粒儿飘进来。我又想起我名字的由来,那年鄂州也曾飘过雪,冬去春来,红梅开了,生机勃勃的,那时爹娘抱着刚出生的我,眼里一定全是希望。
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