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一定会发生什么大事。

来楼里的军士依旧一波一波，他们嘴里无意漏出的消息帮我做出了这个判断。譬如边境摩擦频发，金庭内部政变在前、杀戮不绝，西夏和更远的蒙古也不安分。临安城出了岔子，全国上下一波接一波议论汹汹，土匪流寇更多了，刚压下去，又风闻临安城里秦桧作孽，大约是物极必反，高压太久了，反而更激起民愤，甚至有义士当街行刺，便打压更甚，暂且压下去，忽而边境上的金人动作更大，这一下朝堂似乎更乱了，听说有人都收拾细软想再跑去海上。

不同的人说到这些做着不同的姿态，有人仿佛无事人般，继续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人倒是忧愁，但忧愁的根本不是国家与百姓，要么是忧愁万一打仗自己就不能在这里坐享“太平”、躺着领钱，而要去拼死卖命；要么忧愁打起仗来产业不保；要么忧愁万一真要重新打仗，当年投靠秦桧一意讲和的张俊会不会被清算，他们会不会跟着受累。但总而言之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在军营里不敢说，只敢寻欢作乐时仗着酒劲说，我越故意说自己听不懂，他们越讲得来劲。

我突然又想起小时候隔壁婶婶那一叹，可惜我不是男儿身。可瞧这一批最该保家卫国的男儿们又都在做什么，便是我们这些被强迫在此卖笑多年的姐妹，都知道万一金人来了，抄起家伙能换一个是一个。

八月十五的夜里破天荒的人流稀少，我去院子里拜月，中秋，又是家人团聚的中秋了，我已经八年没有与家人团聚过了。

几个同龄的老姐妹也走过来一道拜，末了年纪最大的乔姐忽而示意我们跟着去她的屋里，见我们几个都进来了，才锁上门悄声说：“你们知道田师中建这红香楼做什么不？我原以为就是他与部下们好多个寻欢作乐的去处、连带瓦解军心的勾当，谁想竟一直开了快十年。”

乔姐比我大四岁，来得最早，也最讲义气，我们心里早认她做了大姐，她是何出身来路我们却一概不知，偶尔谈起，她也只哈哈一笑，抬头一杯一杯饮酒。

“无利不起早。”芮姐理了理头发，“这楼里招待外面的人拿到的钱物，自然也都进了他们的兜。我只是奇，横竖田师中万事都做得明目张胆，直接把人拉到军中做营妓不是一样，为何要在这里多开个场子，招待外面的人能拿到的，与维持这场子运转花费的，怕也富余不出多少。他们本军的人来，掏了的可不又转回去了，也没大分别——其实也有，在军士手里与田师中手里的分别。”

芮姐是常和乔姐一道的，似乎很通些经济之道，别说寻常人家女子，就是家境好的，也学琴棋书画的多，学这些的却罕见，我们皆奇她也是十六岁就被强迫到此处，哪来的这些见识。

“怕不是只为了钱与享乐。”乔姐忽而面色凝重了起来，“这里恐另有些复杂勾当，现下也都风闻，前沿形势不好，我们首当其冲，淮东都在整军了，又听说四川的吴相公昼夜兼程前往临安——我恐这楼里的勾当有大害处。”

“我亦隐约听闻些什么，只是想不通这些却有什么关联？”阿鸳咳嗽了两声，细声问道。阿鸳与我同年同月生，亦是一道被捆进来的。她自前些年落下些说不清的病，身子就时好时坏，这里自然不养闲人，客还得照常见，现在这样已算是好的时候。

我突然想到之前一些人的酒后之言，产生了一个大胆而惊人的想法：“譬如……在此通敌？或是监视他人言行、捕风捉影一道？”

阿鸳又一阵剧烈咳嗽，乔姐把她揽进怀里，拿帕子捂住嘴，拍着她的背顺气。芮姐倚在那边，半晌竟点头道：“我觉梅妹子说得不错。另有一桩，这些时日姐妹们也定听那些军汉们说到了，恐朝廷大变天，张郡王失势……这田师中来鄂州本就是趁着冤案后无人，军中至今不服他的也多，他这些年又肆无忌惮作恶多端，若变了天……”

“他欲为自己留后路。”乔姐立刻接过话，不知为何，我竟从她的言行里看出一些指挥若定的气度。

……好生可惜。

这次竟然是我这样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