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香楼封了一天之后突然继续正常营业，来的军汉一夜间几乎没了，只剩稀稀落落外面的人，管事的却更穷凶极恶起来，明明客人少了许多，我和阿鸳依旧都被从床上扯起来，装扮起来继续卖笑。
年纪小些的月娘瞅着空儿悄悄说，定是岳相公整军，立刻就约束住了。
没了军汉们提供一手消息，我们就成了消息最不灵通的人。等到晚间，忽然又是几个军营里的常客，乔姐依旧不见踪影，芮姐立刻去迎了，我们跟在后面。果然，都不用挑话头，带头的大汉喝了一口酒，只当我们什么都不懂，左拥右抱地眯着眼道：“这新主子可是个有心的，今天抓着众人校场站了两个时辰，查人点卯颁军法，不准这不准那。鄂州军这么多年，人人每日都干这些事，凭什么突然叫他约束住？我们可舍不得你们这些小美娘，今晚依旧来看咯！”
“我的好人儿，万一今天因着来看我们，连累你们回去受罚，我这心里怎么舍得？”芮姐摸着心口问道。
“我就看今夜人人依旧出来玩乐，几千几万个的，能怎么管……”他一面饮酒一面嘻嘻哈哈说，另几个一道的也早玩乐开了。
忽而门口又吵嚷进来另一批老熟人。两方往日也常有矛盾，我们习以为常，不等这几位站起来冷嘲热讽几句，自然另有几个姐妹起身去迎那一批。
我转身回去理了下妆容的当儿，再回来竟见大厅莫名吵了起来，两伙人吵得不可开交，似乎还动过手，几个姐妹不知为何也加入骂战。我正疑管事的何处去了、今日为何能放任如此，忽而就听外面是管事的一群人杂乱阻拦之声，个个阴阳怪气，一个陌生的穿透力极强的特殊口音盖过各色嘈杂，厉声道：“宣抚司总管全域诸事，便宜行事，你等不知么！连官家旨意都敢违？我等奉命捉拿违纪外出扰民的军士，拿完人自然就走，不扰你们生意。你若再拦，即刻也捉回宣抚司处置！”
很快，我看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佩刀跑入，领头的也不过二十六七，却颇是老道，干脆利落捆了两边的头领，押着所有今夜来此的军士忙忙就走；那边一个文人模样的——约摸是个幕僚——也领着几个兵士随后进来，应该是牵涉旁的事要查些证件账本，已经同跟在后面进来的管事的搭上话，他似欲示意手下喊住那年轻领队留人协助一二，那领队却是格外急匆匆，只撵着捆了的人催着快回说莫要在此丢人云云，压根儿未听到；外头街道上又暴起叫骂之声，更不知何事。芮姐方才被其他客人绊住，此刻又回来大厅，四下环视片刻错愕，我心头警铃大作，正准备过去找她，就见芮姐径自气势汹汹叉腰骂了几句管事的，突然改了脸色，直接转向那文人打扮的头领道：“妾身欲告宣抚司，这些人巧取豪夺，扰红香楼生意、意欲伤人，更还殃及外头清白人家的姑娘，另在此图谋不轨，请带妾身及几个姐妹一道作证。”
管事的气急败坏，直接抄起手边的东西，嘴里骂着想要来拦，却被那幕僚领着的仅仅几个年轻的川兵堵在原地，那些川兵一看便是真刀真枪能打的，皆操着真家伙，刀上的寒光都映了出来，一个能制住五个；偏刚才又在外面就远远目睹了同袍的不愉快，个个年轻气盛正有心报回去，更不放那群管事的过来。那幕僚有点神色怪异地打量了芮姐半晌，自动先跳过前面的罪状，直接问最后一条：“是什么图谋不轨？”
“通敌。”芮姐没有半分犹豫，直接说出这两个字。
两个字出口的瞬间，在场众人的神色均是大变，那幕僚立时严肃了万倍，问道：“你可有真凭实据？乱告通敌是要杀头的！”
“有。”芮姐答得更干脆，“这里人人都知晓我识文断字，听到的看到的都记下了。”
芮姐与月娘都跟着走了，留回不过神的我与阿鸳互相搀扶着，阿鸳看着又怒气冲冲四下走动的管事人等，低声道：“芮姐姐定是想趁此机会，为众人争条路。只这是作赌，我们虽都猜有勾当，也有些细枝末节可见可猜，可芮姐姐哪能拿来够作证定罪的铁证？如果不成，她回来就更艰难了，怕命都不保。今日怎还一直不见乔姐姐？”
她依旧细声细气的，话里却别有一股力量。我一瞬像回到了八年前的都统制府，仿佛身躯里被人灌进了无尽的勇气，我附到她耳边：“不怕，芮姐姐若争不成，我去争，我再不成，你去，古人道‘前仆后踣’，我们也是一般。”
我们没有说更多的话。管事的大吼着散开散开，我们也没等到芮姐她们回来，四更已过，客人都走了，她们还没回来。第二日天明，那个久不露面的大管事——长得不错，却真当得起人模狗样四字——却气急败坏闯进来，拉着一群人到二楼空阁子里，又气又恨道：“早说那芮娘是个有本事、不省事的！当年还不如一把掐死！被她这么些年听话卖力的骗住了，现在好了！你们别在这傻笑，昨夜的事可是那岳宣抚亲自管的！听见了吗！也不知道这事怎么就突然直接闹到宣抚使脸跟前了！芮娘直接和宣抚使陈的情！平日就看她心眼子多，指不定得了我们什么事都说了！现下我去宣抚司要人，来回话的全是生人，直接是吴相公手下兵将，面上客客气气的，但就是一字不漏，说牵涉大事，宣抚司留着人在审，大小姑娘都得审，现在不能还回来，损失的钱他们补——话说得好听，还补钱，赶明儿把我们这里拆了！”
我无声无息贴耳在封住的窗户上听，断续声音从缝隙透进来。我的手无意识地抓住裙摆，又慢慢松开，天快亮了，这次真的快了，我需保护好剩下的人，大家一起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