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叱罗碧拼命用手扒着客先生的手指,却于事无补。她脸色通红,呼吸不畅,已经接近窒息边缘,遑论挣脱客先生的魔爪。
客先生索性放开了她,“你要是死了,小芦苇不会原谅我的——明白么叱罗碧,不是我不想杀你。”
叱罗碧瘫倒在地,鬓前几缕头发散落,上次这么狼狈还是在幽州流离失所的时候。
“你在想什么?是想,卢蕤竟然和卢元礼那么像,卢元礼又是客先生的朋友,如此一来,郁累堂和龙庭古道都会到卢蕤手里,我一定得除掉卢蕤——是不是?”
“你对我还真是了解。”叱罗碧咳嗽着。
“你怎么走过来的,我最明白。当初能为了逃脱,不管不顾,连自己儿子都不要了。现在需要,又偷偷把儿子找回来,为此还骗了李齐光——叱罗碧,你的胆子向来很大,但我劝你,不要动卢蕤一根汗毛。”
“啊……我怎么敢呢。卢元礼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可能对他的儿子下手。”
叱罗碧容貌算得上是绝顶,即便徐娘半老,那双柔情款款的桃花目依旧不改旧时波,唇角勾起,柔荑覆上客先生的小腿,近乎哀求。
这种程度的伪装自然骗不过客先生,眼底里难以捕捉的一丝欲望和贪婪在他看来炽热如火,还支持叱罗碧这么多年和他斗争。
他施舍般抬起叱罗碧的下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往上不择手段,小芦苇要是不帮你,就根本出不了牙帐。我不在乎你是生是死,无所谓,耳坠我还有很多,选谁也就是我一句话的事,漠北那边也有个和你一样有野心的女人……”
叱罗碧秀眉拧成一股,眉心隐约现出个川字,“难道你不喜欢卢蕤的娘亲阿简,不喜欢谈漪?我和她们两个很像,所以你选了我,那你……”
客先生满脸疑惑像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一个棋手为什么要喜欢棋子?”说罢便是响亮的一巴掌,“你少狐假虎威了,我对你没兴趣。”
难道自己一直以来以为的都是错的?那客先生做出这许多,是为了谁?不是为了谈漪、更不是为了阿简!
刹那间犹如一股惊雷越过身躯,叱罗碧忍不住颤栗,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魂魄像是被抽离出躯体,心悸的感觉穿透四肢百骸,手脚冰凉麻木。
“你……是为了卢元礼?!”
绿衣……绿眼珠……瑟瑟……不是为了纪念女子,谈漪也好,阿简也罢,包括她叱罗碧……都是……都只是爱屋及乌的替身罢了!
包括她的名字,碧。
“劝你不要过问我的往事。”客先生没有耐心和一个不感兴趣的人叙旧,“我不希望卢蕤有任何岔子,郁累堂会继续帮你,如果你不识时务,我会去别的地方,毕竟漠北十八个部落,总有和你一样想称王称霸的。”
客先生扬长而去,叱罗碧扑倒在地,珠串一时坠落,瑟瑟玉珠贴着她的脸颊,被地面重重吸引过去,一切铺展开来。
叱罗碧不会爱上任何人,从小就是如此,她和很多待嫁的女人都不一样,她崇拜力量。
她因为缺乏力量,在大周与漠北的交战中被掳走。她以为乱世里没有力量的人只有死路一条,然而危机时刻,是一位穿着绿袍的官员大笔一挥,给了她户籍。
“你们应该有新的归宿,流离失所不是你们被轻贱的理由。”
可笑的绿衣官吏,说什么众生平等。
她才不要留在大周,她要回家,胡人部落能给她梦寐以求的力量。直到身着雀羽披风的人给了她第二次选择,她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大周,回到了故乡。
众生无法平等,我要左右蚍蜉之辈的命。
客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什么要帮她?叱罗碧彼时想不出理由,只能将原因归咎于自己冠绝群芳的容貌,连带着那对瑟瑟耳坠,也是客先生对自己的青睐……
她错了,从一开始她就错了。
利用倾慕者的恻隐之心将其吃掉,里应外合让其死无葬身之地,陆修羽,霍家寨,叱罗碧想培养自己的势力将郁累堂蚕食鲸吞,越过客先生直接与燕王互通有无。
她以为客先生是在纵容——因为喜欢,就像人们对可爱的小猫总是多几分耐心。
叱罗碧咬着后槽牙,功败垂成的大笑恍若疯妇,原来从来就没有一点……一点也没有。
她平生唯一一次的自作多情,偏生选错了人。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原来你心里一直都在念着……念着他啊。”
客先生行走在毡帐间,忽听得书卷落在地上的声响。
他回过头去,正对上一双湛绿色的眼眸。
“好久不见。”
漠北,独孤部附近的金盔山。
之所以名为金盔,是因为这座山山顶有雪,起伏绵延较为缓和,像极了漠北的头盔。山谷风声劲,松林婆娑,小河刚化了冰,碎冰漂浮在水面上,发出朗朗声响。
许枫桥骑着叱罗碧给他的“蹑影”。蹑影是匹好马,很少流汗,别的马早就被汗浸湿了鬃毛,蹑影却好像刚走几步似的,除此之外也很少打响鼻或者打滑。
“再往前走三十里地,差不多就到慕容……啊不,独孤部的边界了。”姚霁青道,“他们漠北还挺复杂的,慕容部原本的地分,在慕容欢投诚后被拓跋部吃掉了,慕容欢的弟弟慕容策像条狗似的被养了十几年,终于在去年的时候,老天王嗝屁,新天王即位,爆发了一场政变。”
“哈?跟大周没什么两样。”许枫桥道。
姚霁青捧着地图,“是啊,独孤阙和慕容策是过命交情,一心想让慕容策成为天王。结果慕容策优柔寡断,葬送机会,导致独孤阙因谋反罪死在了牙帐。后来,新天王给慕容策一杯毒酒,这人直接把酒杯打翻,连夜跑去了独孤部。”
“不能一直欺负老实人啊。”萧飒道。
“后来呢,拓跋部的新天王没有赶尽杀绝?”
姚霁青支着下巴,把地图收了回去,“打了,没打赢,独孤部的实力加上慕容策的计谋,新天王贸然啃不下这块骨头,索性搁置,而且慕容策没有反意,一心只想着经营独孤部呢。”
“真奇怪,要是我,我就反了,自己当天王。”许枫桥想不通慕容策的作风,“好兄弟被杀,这可是血海深仇。”
忽然许枫桥停顿了下,这个疑问他好像也问过卢蕤,卢蕤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因为目前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看来慕容策也并非是软弱啊,某种意义上和卢蕤很像——这样说来,肯定很难对付。
“哎谁懂呢,这天王也留着慕容策,我就更不懂了,这要是在大周,一杯毒酒管你喝不喝,不喝就白绫加匕首,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结果漠北天王愣是忍了。”姚霁青摊了摊手。
“可能漠北的……方式和大周不一样。”许枫桥灵光乍现,“就比如说,他们每个部落能自己治理,也没有合而为一的观念。能表面服从就可以了,每年交贡,而你也说了慕容策没有反意。”
“啊……要是合而为一那就危险咯。”姚霁青骑在马背上,枕着手臂,“也不知咱们大周有没有卫霍一样的不世之天才。当年有个,可惜殉国了,还是中书令长子呢。”
“捐躯赴国难,柳令公堪为世族表率。”许枫桥之前也听说过那位柳大郎的事迹,斯人已逝,徒留遗憾,“咱们能做的,就是避免漠北合而为一。”
萧飒脑子不太够用,“也就是说独孤部首领姓慕容,慕容原本没有地分,从独孤手里抢来了地分?”
“可以这么说……”姚霁青道。
“我们得跟慕容策打……必须跟慕容策打吗?打了有什么好处吗?你们刚刚也说了,天王部跟慕容策打都没赢,我们呢,我们的粮草甚至没带很久的,万一输了……”
萧飒的怯懦并不是独一份的,事实上回看长若游龙在山谷间行军的骑兵步兵,每个人心里都没什么底。迷茫和无助充斥着他们疲惫的脸庞。
他们可以迷茫,但许枫桥绝不可以。他是主将,他背负着所有人的期望,绝不可畏缩。那双桃花眼此刻带着难得的认真和严肃,将身后众人涣散的心紧紧收束。
“没有万一,我们必须赢,你明白吗?”许枫桥扶额,“众将士听令!”
山川河流恍若一滞,芨芨草沙拉声响如雷贯耳,众人衔枚不敢出声。
“倚靠地势安营扎寨,我们很快就要和慕容策正面对抗了。所有人遇敌后全部听我号令,不许私自出兵,更不需反抗主将、临阵脱逃!逃亡者斩!乱军心者斩!先登者重赏,我许枫桥说到做到!”
日头渐渐西斜,留给神武军的时间不多了。
“你们很久没在我的指挥下作战了,让他们漠北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神武军。”
神武孤霆,素骥霜锷,洪钟般的声音划破天际,响遏行云,给每个人都吃了定心丸。
至此军心已定,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前方等待着的,必定是足以与当初夜闯叱罗部相比的传奇。
古雪刀尚在,许帅依旧屹立于人前,沉沦幕僚并未让他彻底沉迷酒色,而是以一种隐忍蛰伏的成熟姿态等待战场嗜血的机会。
甲光向日,熠熠生光,随着几声鹰唳,海东青落在他臂缚上,宽肩窄腰的身形在此刻显得无比雄壮。他爱怜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印和泡桐花囊,旋即松了手,如同勇往直前的利剑眷恋地离开刀鞘。
“给我们的老对手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