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半饱,睡意顷刻间袭来,祝重柳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正午才悠悠转醒。房子里空空如也,只坐着那个痴傻的女人和一个眼睛看不见的男孩。
祝重柳动了动,发现自己怀里被人塞了一个饼,是昨天夜里老乞丐承诺的酬劳。
男孩听到这边的动静,朝着声音来处说:“哥哥你醒了。爷爷说你若要走可以自己离开,想要留下来也可以去城南找他。”
祝重柳看着用耳朵对着自己的男孩十分认真地冲着空气说话,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呆呆的,有些可爱。
他谢过男孩,起身离开。
祝重柳生病了。
天气已经很冷,田野里满目都是青黄不接,有些日子里甚至落下来米粒大的雪,转瞬即逝,却留下了刺骨的寒。祝重柳食不果腹许久,一路上饥一顿饱一顿,身体肉眼可见地变差了不少。一场簌簌的小雪过后,他整个人发起了低热,灰白瘦削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脑袋昏沉的毛病这半年来时有时无,日子一长,祝重柳也就习惯了。只是现在这不正常的眩晕让他意识到,自己肯定是得了病。
幸亏祝家从小就把长公子养的很好,祝重柳只是体力有些不足,身体本身并不差。也正是这个原因,才让他饱经风霜小半年才生了一场病。
半年来昼夜不歇地逃跑,才终于让他里京畿边界越来越近。眼看着曙光就在眼前,自己却病得手脚发软。祝重柳拄着一根破木头,站在路中央狠狠地喘气。
不可以。不可以停在这里。前面这么久都走过来了,哪里有倒在这里的道理。往前走,再往前两座城,那里有喜鹊,有钱庄……
祝重柳十指用力扣紧破木头,细小的木屑刺进皮肉,痛觉唤醒了昏昏欲睡的大脑。他摇晃一下,踉跄着往前走。
他不清楚自己走了多远。十丈?一百丈?不清楚。他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往前走,恍惚间听到人声,他努力掀开眼皮,望见重重叠叠的屋舍和重重叠叠的人。
他想,这些人真有意思,走路也玩叠罗汉呢。
下一秒,祝重柳就在来人面前脱力晕死了过去。
李年是板桥下的守村人。
板桥下是这座村子的名字,因为它就在板桥下面。这里靠近京畿边界,东西来往的商队都不从这里经过,村子就永远都是村子,朝霞烧着一股炊烟,把山涧蒸熟,老牛哞哞叫着在田里走,豆大点的孩子绕着牛边笑边跳。
李年小时候也和他们一样绕着牛跳。后来有一天,村长帮他搬了家,他个子也高了,不能在像小时候一样绕着牛腿跑了。他就住在村口,白天出去跑跑,傍晚村长会送他回来。
这天他也是跟在村长身后,蹦蹦跳跳地往家走。走着走着,他看见远处有个会动的石头。真好玩,竟然有石头会走路。李年一溜烟跑了过去,村长年纪大了,追不上他,只在后面边赶边叫。
李年兴冲冲地跑过去,还没等他靠近,那块石头就这么直挺挺地,自己塌下去了。李年这才发现,呀,不是石头,是个人。
村长赶到了,凑近一看,发现这孩子浑身冰冷,可不是冻得像块石头。他让李年去村子里请人来帮忙,一边取下自己的蓑衣,盖在这个可怜的孩子身上。
李年不知道请人帮忙是怎么请,于是撒开脚跑遍整个村子,把全村的人都叫了过来。
乌泱泱一大片人围着村长和村长身边晕倒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不时有人低声问:“这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答得上来。村里的大夫简单看了看,在人堆里找了个有力气的小伙子背上这人,一村子的人就这么乌泱泱地把人送到村长家去。
刚到村长家里没多久时,祝重柳就醒过一次。
他忍着针扎一样的刺痛,眼睛睁开一小条缝隙,目光勉强聚焦,看到七八个人塞在自己旁边,咕噜咕噜地说什么他听不清的话,像一锅煮开的茶。屋子小,七八个人已经是极限,然而房门边上还挤着一堆人,他们脑袋叠脑袋,糖葫芦串似的,瞪大了眼睛想要来凑热闹。
恍惚间,他感觉有人扶着自己的脑袋,给自己喂了一碗药。才喝完,他又听见有人说:“柳大夫,要不要给他喝碗平安水。”
被称作大夫的人似乎应允了,紧接着自己的脑袋又被抬了起来,冰凉的触感贴上嘴唇,紧随其后的是清甜的液体以及浓郁的血腥气。
一个妇人惊呼一声,打了喂水的男人一巴掌:“呆瓜!喂水哪里有把豁口对着人的!你自己吃饭也吃豁口……”
祝重柳咽下口中的液体,嘴唇有些发麻。不等他仔细思索发生了什么,他就有昏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屋子里就空旷了许多。少了挤在一处瞧新鲜的人,这地方总算显得没有那么兵荒马乱。
祝重柳刚睁开眼,守在旁边的妇人就递过来一碗水。那妇人把玩转了转,用好的那一面对着他,笑着说:“小郎君醒了。来,喝碗平安水。”
祝重柳觉得对方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他看着她的动作,迟疑开口:“平安水?”
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哑的吓人,说了小半句话就惹得喉头发痒,克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妇人放下碗去给他顺气,一边解释道:“是呀,平安水。平安井里打出来的水,就是平安水嘛。这个水喝了能祛邪驱鬼,保平安的,我们这里的人都喝它嘞。”
祝重柳接过碗,轻轻抿了一口。
他把碗放在一边,听着妇人絮絮叨叨地和他话家常,说他来那天运气好,让李年看到了,又说隔天就下了大雪,路都被封起来了。正说着话,屋外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位似乎是大夫,问问他的身体,帮他四处查看了一阵。剩下的人不甘落后似的七嘴八舌地给他说了来龙去脉,又问他从哪来,叫什么。
祝重柳看着窗外脚掌厚的雪,劫后余生的欣喜蔓延到四肢,让他的手脚渐渐暖和起来。他的目光转到那碗他只抿了一口的平安水上。水色清透,还余留着些许波纹。
平平安安。
祝重柳心想,平平安安,这可真是太难得了。
他抬起脸,看向围在他身边的人:“我叫祝安,平安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