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不断传来人声，皇帝的，大臣的，卫公公的，到了最后，他却只听得清钟伯伯和钟未期领旨的声音。

退朝之时，楚秋池的心已经沉入谷底。

哪怕皇帝如今只是派兵去玄城退敌，哪怕表面看上去不会有什么意外，但楚秋池知道，自己心里最不愿看见的情况，已经在皇帝的忌惮下显现。

或许是他的不对过于明显，也或许并没有，只是那个人太了解自己，回府的路上，钟未期没有半推半就的上将军府马车，而是跟着楚秋池。

上车之后谁都没说话，两个人心里都藏着事，也不适合在外面讨论这些。

气氛格外沉重，进秋院时段戏生只是看了一眼就察觉出不对，就连宋青壁一时之间都忘了该说些什么。

楚秋池想支开其他人跟段戏生聊聊，但却被钟未期强行拖走。

看到钟未期同样阴沉的脸色，楚秋池不知道这人猜出来没，也不知道这人猜出来多少，也可能，都知道了。

他不愿想这个可能性，抱着一丝侥幸希望钟未期什么都不挑明，继续独善其身。

这些腌臜事，他做就够了。

进屋后，钟未期将门嘭的关上，整个人站在门前，像是在防着谁逃跑。

他的眼型狭长上挑，平日不带着火气看上去总有点漫不经心和轻佻嚣张，这时沉着张脸，攻击性就显得格外强，本来气场就不弱的人，现在尤甚。

楚秋池被他盯得心里无端烦躁，欲盖弥彰的转身去拿茶壶想冷静冷静。

刚转身走出两步，背后就传来明显压着怒意的询问。

“你出手了吗？”

楚秋池没说话，但拿茶壶顿住一瞬又微微颤抖的动作暴露了他，无声的传达给了钟未期一个糟糕的答案。

他在看见后，甚至气得想笑。

楚秋池到底凭什么，凭什么做尽一切，凭什么觉得他能心安理得享受这些好处，又凭什么替自己做决断，将自己摘出来藏在身后。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蠢，楚秋池也很蠢。

二十几年人生，裕朝千千万万百姓权贵，除了这个人，再也不会有谁在做大不敬之事时，能把自己这柄刀当成易碎的玉，珍重放好，不动分毫。

“楚秋池，你是不是永远都学不会依赖我？又或是，你非得让我做些什么，给你点教训你才肯利用我”

“我知道你为什么总想把我放在后方，你觉得自己是年长者，所有人都在告诉你要照顾比自己弱小的人，但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因为仅仅四年的阅历，就认为我需要保护？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会觉得我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人需要保护，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你是很强，这点所有人都承认，但再强你现在也只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你也会痛会受伤会生病！平时脑子转得比谁都快，怎么就是不懂一味的逞强是蠢货才做的事！如果你能做到谁都无法伤到你，你就算一人战十万精兵我都支持！可你现在做不到”

“我二十几年人生捧着怕化了，抱着怕碎了，放在心尖上喜欢的人，我连命都恨不得亲手送到他手里，可这个人却压根不好好对自己。我只要一想到你自己去做些随时会死的事，我就疼得快死过去了，你就当为了我能多活几年，对自己好点不行吗？！”

钟未期没有等到楚秋池开口，不过，他现在也并不想听到楚秋池的诡辩和训斥。

他得让这个人，学会利用自己。

“我本来没想跟你吵，但你有时候真的很欠骂。我清楚你现在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能猜出，我可以告诉你，但相对的，你必须告诉我你费尽心思瞒着我的事”

“你可以不说话，不自己解释，我自己猜，猜对了你就听着，猜错了你骂我也不迟”钟未期走上前，捏住楚秋池的下巴，强迫人抬头与自己对视“但有一点，别想着骗我，你很清楚，我是个疯子”

钟未期没有收敛手劲，楚秋池被他捏得生疼却又因为理亏没法要求这人轻点。他知道钟未期的性子，若是知晓自己被人瞒着什么大事，只要抓住一点苗头，就会刨根问底。

现在装聋作哑，没有一点意义。

但他就是气恼，气自己的一时疏忽，被钟未期钻了空子。

钟未期说完一段话后，捏着人下巴的手没放开，这样的强势让楚秋池避无可避，只能任由钟未期透过眼睛打量自己，像是不着寸缕被眼前之人尽数看透。

他看见钟未期喉结滚动，看见他深吸口气，难掩怒气揭开两人之间的谜团。

“今日退朝后，你始终心神不宁，也不像其他人一般在知道倭寇来犯时震惊，反而更像猜测被证实的不安，朝堂之上时，我也不解为何倭寇短短几日就能逼得玄城险些失守，但将你的反应与这些事串联起来，又好像所有矛盾瞬间消失”

“我不是彻头彻尾的傻子，历朝历代因忌惮大臣的惨案数都数不清”

“若我没猜错，你应该跟太子他们早就做了些什么，可能玄城已经安插了你的人以备不时之需，对吗”

看见楚秋池不发一言，钟未期便知道自己说的八九不离十。

“你或许不希望我去，想自己解决，但我们都清楚，皇帝下旨，就算知道是个坑，也没办法不去；抗旨是死，去了大概率也是个死，但至少还能努努力，将玄城那些无辜之人保下来。我信你，信你有法子护住大部分人，所以你也信信我好不好”

“试着把我放在你身边，让我做你最锋利趁手的刀”

楚秋池早已习惯一个人解决大部分事，从前他与钟未期虽然也是时常待在一处，但始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极少走到对方身边，后来两人互通心意，钟未期又被派往边疆，更没机会往前迈一步。

一个又一个阻碍，愣是让他们拖到现在。

听着钟未期的话，楚秋池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知晓对方对自己的心思时，手足无措的状态。

理性的那一面告诉自己，不该拉钟未期下水，感性的那一面又在撺掇自己遵从本心。

所有因袒护而筑起的高墙，都在钟未期的话语中，分崩瓦解。

那个因怯懦而藏起来的、冲动的自己，也随着高墙的坍塌，重见天日。

“钟未期，你是被派来教训我的吧”

“不是”钟未期低头，安抚似的吻住楚秋池的唇角“我是被派来教你学会爱自己的”

“现在愿意用我了吗”

楚秋池抬手勾住钟未期的脖子，将人拉下来吻上去，亲昵的吸吮下唇“好像没有说不愿意的理由和立场”

窗外犹豫不决的鸟雀终于下定决心，落在了窗沿，衔走大米。

屋内逐渐升温，楚秋池倒在桌上，承受着钟未期不容拒绝的亲吻。

两人贴得极近，都是才开过荤不久，随便碰几下都容易出事，遑论现在这样激烈的唇舌交缠。

感受到彼此不加掩饰的欲望，楚秋池撑起身子咬住钟未期的喉结，邀请意味明显至极。

……

几日前燕都还看见过太阳，今日却满是阴云，到了正午，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楚秋池累得不想动，任由钟未期抱起自己去屏风隔档下的浴桶清理，又被裹好放在床榻，全程连手指头都不想抬。

这次两个人心里头都憋着气，又刚剑拔弩张吵了一架，做得比第一次还狠。

到了后面，楚秋池已经受不住，可还是被压在桌上被迫承受。哪怕落了泪，钟未期也只是将泪水吻掉，没有轻易放过他。

第一次的痕迹都没完全消掉，又被新的覆盖。

听着外面雨滴落在屋檐，水面，泥土的声音，楚秋池被浮上来的倦意包裹，沾上软枕不久便睡熟过去。

楚秋池五官明艳，在其他人面前会刻意让自己显得疏离，在钟未期面前又显得格外妖冶，那颗泪痣更是增添了不少媚态，哪怕现在闭眼躺在床榻什么也不做，都像是在引着钟未期占有自己。

钟未期长叹口气，强制自己闭眼摒除杂念。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睡前钟未期清理的很细致，除了腰酸腿软外，倒没有什么其他的不适。

已经有过一次经验，楚秋池适应得还算快。

钟未期还睡着，或许是因为一个时辰前的对峙，楚秋池不太想挣开腰间的手，而是又往身旁的人挪了点，将头埋在钟未期颈窝假寐。

察觉到楚秋池的依赖，钟未期下意识又搂紧了点。

若不是清楚这人睡着时的样子，楚秋池可能都会认为他在装睡。

外面的雨还在下，燕都不管何时都比其他地方早入冬，现在加上大雨，温度降得更快。

楚秋池不怎么怕冷，但容易着凉，钟未期被雨声吵醒，虽然已经睁开眼睛但还没彻底清醒，只是遵从潜意识用软被把楚秋池又裹紧了点。

“盖好，别着凉”

楚秋池已经习惯了这人冷不丁冒出来的贤惠，看着旁边五官硬朗的男人低声哄自己也接受良好。

本想着再躺床上歇会儿，结果天不遂人愿。

“师父，钟大人让您收拾收拾，明日出征”宋青壁在外面叩了几下门，得到屋内人回应后就又走了。

其实真要说，很多要准备的东西都不需要钟未期动手，下人都会备好，钟寒青这时让人传话，不过是知道了啸虎营被夺回来的事情，让钟未期自己掂量要不要选几个信任的带去玄城。

楚秋池亲了亲钟未期的颈窝，说话的声音闷闷的，不似往日那么冷淡“把申旭带去吧”

啸虎营里的人手楚秋池大多数都知道，钟未期夺回虎符前，啸虎营都是申旭管着，能力不差。

有江泱，申旭和宋青壁跟着，楚秋池也更放心。

战场实在太容易出现变数，身边多一个人，就多一层保障。

这道理对谁都适用。

钟未期没反驳，手指胡乱勾着楚秋池的衣带“几月过去，宋青壁这臭小子也算是愿望成真了”

之前拜师说的话，他们两个都还记着。

宋青壁有些时候很像钟未期，十几岁的少年人天不怕地不怕，只知道一股脑往前冲，拼了命的走在自己选的路上，哪怕这条路不是那么好走。

钟未期喜欢保家卫国，战场厮杀的感觉，宋青壁也是如此。

所以楚秋池将宋青壁交给钟未期，而不是自己教导。

“记得写信，若是出事了就多撑会儿，等我”楚秋池抬起头，给钟未期，也是给自己喂了颗定心丸。

钟未期笑了下，抵住楚秋池的额头。

“最好不需要等你，我耐心差，你知道的”他嘴里说着抱怨的话，但谁都清楚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不需要等你，不想等你，因为这代表，不会出事。